方朝清终究没有顺从崔珍娘的请求,安抚她一番,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面对着满屋寂静,白天时一直雀跃的心情也一点点冷却下来。 崔珍娘的顾虑他不是不懂,他也不是不怕,相反,他比崔珍娘更怕。 但他怕的不是又一次一败涂地,也不是怕再被小人破坏践踏,他怕的,是再次失去珍贵的东西。 可是,如今的他又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至亲,功名,才华,宗族,名誉……一切一切都没有了。 唯一可失去的…… 眼前忽然闪现一张宜喜宜嗔的如花面容,让他心跳顿时为之一滞。 那次夜游洛水,巧遇方朝清被花娘表白后,甄珠在家里窝了几日没出去,几天后,她带着阿朗去了悦心堂,同时带着这几日又画的几幅春宫。 自然,那几幅图都被她仔细收拾了装进匣子里,甚至还上了锁,钥匙自己留了一把,另一把到了悦心堂后,便交给了方朝清。 “以后就让阿朗替我来送画吧。”她笑眯眯地道。 方朝清一愣,旋即点了点头:“也好。” 甄珠准备了一肚子理由,便被他这一个“也好”给堵回去了,不由瞪眼:“你也不问理由?” 方朝清笑:“这要什么理由。” 旋即忽然脸色凝重起来,郑重对甄珠道:“正好,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说罢,便引着甄珠去内室。 甄珠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脸色,不由好奇,乖乖跟在后面。而阿朗一声不吭地,也抱着匣子跟了进去。 方朝清看着也跟进来的阿朗,顿了下,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甄珠。 他没有坐下,就那样站着对她道:“我……还未跟你说过我的来历吧。” 甄珠眼睛一眨,连忙点头。 相处那么久,她也只是知道他姓名,知道他是这悦心堂的老板,知道他已经娶妻。其余的,几乎一无所知。 方朝清笑,只是笑里带了苦涩:“我的来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 “……我祖籍南阳,出身的方家也算当地郡望,祖父曾官至宰相,父亲时任户部尚书。而我妻珍娘,其父正是当今崔相。” 甄珠瞬间瞪大了眼。 就算她再不了解古代,也知道宰相是什么,方朝清这出身,分明是顶级权贵子弟,而且不仅他自己出身好,妻子更是顶级的大家闺秀。 可是,这样一对出身的夫妻,居然会窝在洛城,开一家小书画铺子为生? 方朝清继续轻声道:“不过,如今说这些都无用。因为一些事……我已经被方家逐出宗族……”他轻轻看了甄珠一眼,却见甄珠只是微微一愣,脸上并未露出什么鄙夷的神色。 他不由唇角微弯。 继续道:“至于崔家……崔相并不认我这个女婿,因珍娘当年执意要嫁给我,崔相失望至极,直言珍娘若嫁我,便不再认她这个女儿。当年珍娘出嫁的嫁妆,多半是岳母为她积攒下的,嫁予我后,她便再没有回过崔家。” 他苦笑道:“因此,虽说方崔两家势大,于我却没什么益处,非但没益处,甚至还有些麻烦——这些麻烦,便是我要与你说的。”他抬头看甄珠。 甄珠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没有鄙夷也没有害怕,只是安静地等他继续讲下去。 方朝清便沉声道:“我有一个异母弟弟,叫做方朝元……” 接下来,方朝清便跟甄珠讲了他以往在洛城经商的几次经历,大致与甄珠听说的差不离,只是只听外面传言,似乎方朝清便是单纯倒霉加无能,但在方朝清的叙述中,他所有的失败经历中,似乎都有另外一个人的踪影,也就是他的异母弟弟方朝元。 比如他开酒楼那次,有客人在酒楼吃饭后差点毙命,之后日日登门闹事,搞得酒楼生意大跌,官府也三天两头上门,最后方朝清不得不将酒楼关了。 原本他只以为遇上讹人的恶棍,然后来才发现,其实是方朝元在背后搞鬼。 之后的布庄杂货油坊等生意,每次的失败似乎都少不了方朝元的掺和,其手段层出不穷,无所不用其极,偏偏方朝元狡猾至极,方朝清虽知道是他捣鬼,却抓不到他具体证据,况且——就算抓到了证据,他也根本奈何不了方朝元。 他是被逐出方家的弃子,方朝元却是千娇万宠的户部尚书家少爷。 听他说到最后,甄珠都禁不住有些可怜他了。 终于笼统地将往事说完,方朝清郑重地对甄珠道:“我要对你说的,便是小心方朝元。最近悦心堂的生意愈发好了,他若再注意到,难免不会使坏,而悦心堂之所以有起色——我也不瞒你,其实还是多亏了你的画。” “所以我担心,若方朝元再想对付我,会从你下手。” 甄珠“啊”了一声,没想到刚刚还可怜方朝清,这会儿突然发现这火居然还能烧到自己身上。 方朝清安抚她:“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虽然性格乖戾反复,却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只要不过分激怒他,便不会有什么危险。若是知道你的存在,他最可能做的,恐怕是指使人来挖角,破坏我们的合作,若是如此——你不必顾忌我,我们之前的协议,便作罢吧。只要你不再与我合作,他便不会为难你。” 他说着,眼里有些苦涩。 协议作废,悦心堂没了甄珠的画,便回到与之前一样的境地,那么他这几个月所做的努力,也便通通白费了。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然而若不这样,万一真惹怒了方朝元,他发起疯来波及到甄珠,那更是他不愿看到的。 甄珠嘴巴张了张,想要拒绝,然而看着方朝清的话,却又说不出来什么。 做出这样的决定,方朝清肯定比她更痛苦。 片刻后,方朝清眼里苦涩逝去,又笑着道:“当然,这是不得已之策,他也不一定会从你下手,因此以后你不再来悦心堂,只专心在家作画是最好。” 半晌之后,甄珠点点头:“好。” 方朝清脸上便露出欣慰的笑,如释重负般:“那便这样吧,你以后只专心作画,其余的我和——”他看了眼阿朗,“我和这小兄弟沟通。你若有什么事什么话,便写信让小兄弟给我捎来。” 甄珠点头。 一旁的阿朗抱着装着画的匣子,睁着漆黑的眼睛,没说话。 说过正事,几人出了内室。 甄珠却没急着走。 “方老板,咱们合作这么久,在你这儿买书有没有折扣啊?”她拉着阿朗站到书架旁,狡黠地对方朝清道,笑地像只狐狸。 方朝清笑:“随便挑,不收你的钱。” 甄珠笑眼弯弯:“不收钱可不行,那你可就亏死了。” 说罢,便拉着阿朗在书架上选书,不一会儿后便选了一堆书,一股脑儿都堆到了柜台上,猛一看足足有几十本,此外她又拿了一堆上好的纸和颜料,直把柜台堆地满满当当。 书纸颜料都是不便宜的东西,这些起码也要几十两银子,所以甄珠不要他送。 方朝清明白了她意思,笑笑也不再执意说不收钱,只是翻了翻那些书。 几十本书里,有几本是给孩童启蒙识字的,有四书五经,还有一些字帖,除此外便是各种游记小说等杂书。 启蒙书四书五经显然是给阿朗的,杂书应该是她自己打发时间。 “这字帖——你要临摹练字?”他问道。 甄珠摇摇头,又点点头:“给阿朗买的,不过——我也可以用吧,你不是要我练字吗?” 方朝清摇头:“你要练字的话,这些给蒙童练字的字帖便不适合了。”说罢,转身去了内室,回来时手里拿了好些字帖,“你的字基础已具,但风骨未成,接下来应该临摹大家之作,领会融合后再思贯通创新,这些都是我收藏的字帖,你先选一些临着。” 甄珠好奇地翻了,见有些字帖很熟悉,比如颜贴柳贴之类的大家之作,还有一些不熟悉的,应该是这个时空特有的。 翻到最后一本,她眼前忽然一亮。 这字帖她从未见过,但见笔画瘦劲,结体舒张,用笔潇洒肆意,虽不如颜柳等大家老道熟稔,却有股遮不住的肆意少年气透纸而出,叫人看了便觉得生机勃勃,畅快难言,非是草书,却颇有狂草风范,灵性逼人。 最重要的,是很对甄珠的胃口。 她翻回扉页,想看是哪位大家,却发现扉页上只写了帖名“登临贴”三字,并无书者姓名。 她扬起字帖,好奇地问:“这是哪位名家所书?怎么没名字?” 方朝清脸色有些古怪:“你……怎么选了这本?” 甄珠瞪眼:“我喜欢呀!” 方朝清失笑,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是我的。” “嗯?”甄珠以为没听清。 方朝清微笑,微微提高声音:“这是我往日所书旧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