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渐晓,将将化了一场大雪的上京城升起一道霜白的寒光,远处传来的打更声渐显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君落生迷迷糊糊听到胡同里清亮的声响,慢慢睁开眼睛,抬手撩开喜庆的帐子一角向外面瞅去,墙角处伫立的八角宫灯散发着暖黄色朦胧的光,将整个屋子照得清晰。 简单朴实的摆设,尽管铺了大红绸子大红缎,依旧显得有些寒碜。 这不是方宁候府,也不是仙界或是地府。 两天了,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原本他应当高兴才对,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实在笑不出来。 君落生放下帐子,将手探进被子里摸了一把,软绵绵的,从里衣沿着身体向下摸索,触手滑腻,仿若凝脂美玉,纤腰更是盈盈一握,说不出的柔弱无力。 这腰身,这触感,无疑是女人中的尤物。 是的,君落生的的确确还活着,却是以女人的身份活着,一切都那么地…扯淡。 天妒英才。 他想,老天爷定是记恨死了他通身的精明与才华,才会这般捉弄于他的吧? 大衍朝堂堂一等勋贵世袭第三代方宁候,督察院左都御史,以喝水呛死的方式与世长辞,这便罢了,再次睁眼,竟然变成了女人。 不,这还不算,真正让他无言以对的是,他变成了那个人的女人。 那个人不消说,自是他朝堂上最大的政敌,林逸尘。 林逸尘之妻姓萧名雨荨,一等一的士族贵女,父亲是西部总督萧凛,哥哥是骁勇善战的骁骑将军萧寒,外祖则是儒学大家翰林院大学士韩炎武,姑母更是大衍朝母仪天下的萧皇后,可谓天之骄女,要甚有甚。 只可惜滔天权贵养出来的女儿却体弱多病,三步一喘,五步倒地,自小到大草药不断,堪堪就是个出了名的药罐子,双十年华亦无人敢娶。 然,这个上京公子哥儿避之不及的药罐子在十天前,也就是自己喝水呛死的前两日,被年轻有为的靖安候兼督察院右督御史林逸尘求娶,成了堂堂正正的靖安候夫人。 当初君落生对林逸尘这一行径甚是不屑。 嗬,西部总督萧凛,大将军萧寒,翰林院大学士韩炎武,萧皇后萧鸢鸢,不正是二皇子刘锦一党? 林逸尘娶萧雨荨,娶的不是人,而是二皇子党的凝聚力。 君落生可没有忘记,林逸尘还有个名叫顾灵儿的小青梅。 顾灵儿是林逸尘之母林顾氏娘家的侄女,由于母亲早亡便被送到顾氏身边将养,算算日子,如今也有十二个年头了,与林逸尘自小一块儿长大。 君落生也见过那丫头,长得水灵灵的,大眼睛,翘鼻子,小嘴巴,性子活波开朗,讨喜得很,往往叫他也忍不住多瞅几眼,心情好时也会逗上一逗,为此还没少被林逸尘警告。 想来林逸尘与那顾灵儿多情投意合,但他却为了大局,为了权贵求娶了另一个女人萧雨荨。 然而就算是娶了萧雨荨,林逸尘就以为他们赢定了? 笑话。 想他君落生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因为政敌娶了个权贵的妻子便输了一筹?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最终给林逸尘以沉重的一击,可是…… 君落生长长地叹了口气,悲凉无限。 他的声音不大,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异常清晰。 只听外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绣着戏水鸳鸯的隔间门帘子被撩起,穿了翠芙蓉丝绦褙子,下坠湖水绿波浪纹长裙,还留着头的大丫鬟云岭躬身走了进来。 云岭是萧雨荨的陪嫁丫鬟,自小跟在萧雨荨身边,主仆情谊深厚。 君落生醒来那日这云岭便已察觉不妥,又与萧雨荨的乳母何妈妈说了一说,不过两个女人哪里敢想灵魂附体这种事情?只道自家主子刚刚嫁作人妇还不适应,况且萧雨荨身子虽弱,却也是以军功起家的萧家女儿,自小所受的教育便与京里的大家小姐不同,难免有些大大咧咧,这也让实在不像女人的君落生转了个空子。 正想着,云岭已经熟门熟路地走进来,一边将大红帐子拉开,勾在缠了红绸子的银钩上,一边细声说:“夫人醒了?身子可有活泛一些?若无大碍,今日便先断了中药,吃些人参养荣丸。” 说来奇怪,君落生虽占用了萧雨荨的身子,但却并未带了萧雨荨的病痛,身子倒是活泛得很,只现下他却不敢有所表露,故而恹恹地点了点头,在云岭的搀扶下坐起来,开口道:“并无大碍。” 说罢又想到林逸尘,忍不住问:“林逸尘最近在忙活何事?” 林逸尘自他醒来至今还未踏入这件屋子,说是怕将外面的寒气带进来,没得又让他病情加重,所以在他身子好起来前一直住在书房。 君落生不置可否地轻嗤一声,说得好听是怕冷着他了,事实上谁知道是不是嫌弃萧雨荨病怏怏的,不愿进来瞅上一眼? 相比之下,顾灵儿那个小丫头看是有趣多了。 君落生瘪瘪嘴,转念又想,林逸尘不来也好,他可没想过要和政敌挤一张床上睡觉。 只是让他纳闷的是,他被困在后宅之中,根本不清楚前朝到底是何情况。 随着他的死亡,小皇子党与二皇子党之间的局势将如何发展?朝凤歌归来之后,可有继续谋划此事? 他固然做不到就此放弃自己三年的谋划,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二皇子刘锦登基,看着林逸尘因从龙之功享尽荣华富贵,最终赢得身前身后名。 他不甘心,好不甘心。 奈何大衍朝民风虽然开放,女子可在外头抛头露面,但却终究不能干政,他成了萧雨荨之后什么也做不了,只寄希望于朝凤歌,望那小子能够机灵一些,莫要因为自己死了就自乱阵脚,也望朝凤歌能够一举得胜,完成他未完成的大业。 他本着打听前朝的事儿问云岭,云岭却是满脸喜色地道:“侯爷近几日都在忙活朝中之事,说起来,侯爷对夫人可是上心得很,怕将寒气带给夫人,宁肯自己住在书房,而且何妈妈说侯爷每日都要亲自顾问夫人的医药和饮食,就怕夫人……” 君落生懒得听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儿,无力地抬起手,打断云岭道:“好了好了,他现在在哪里?” 他不该指望自己能在一个毫无见地的丫鬟口中得到任何前朝消息。 云岭没有继续絮叨下去,回道:“夫人,侯爷卯时三刻未到就出府了,这会子早朝都上了半盏茶功夫了。” 君落生闭目:“早朝。” 若是往日,他也该上早朝了。 陛下被他些年敬献的波斯美女虞贵人迷得神魂颠倒,对他也就格外信任,竟也免了他的跪拜之礼,当文武百官跪下高呼万岁之时,他心中便也忍不住一阵激荡,热血澎湃。 他当真是怀念那种感觉。 越想便越哀伤,终是有些气馁地叹了口气。 云岭眉目带笑地看着她:“夫人又是叹什么气?这才多久没见侯爷?奴婢保证,侯爷下了朝就会来看夫人,夫人尽管宽心。” 原来她是误会他想见林逸尘了。 君落生险些说不出话来。 女人的思维,男人永远也无法捉摸。 他道:“罢了罢了,你快莫要多嘴,给本……本夫人好好拾掇,本夫人事儿多。” 云岭以为他在害羞,捂着嘴巴,咯咯地笑了两声,随后道:“夫人今儿却是做不了别的,近些天夫人已经有了精神头,皇后娘娘便开始思忖着召见夫人,这不,今儿便要传娘娘进宮呢,侯爷应当会提前回府接夫人。” 君落生不由脱口:“你说萧皇后召见本……本夫人?就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