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林家的府邸寒碜,林家大门前的狮子寒碜,这便罢了,不曾想到林家出行的马车竟也如此寒碜。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早在旧历年间,世家的等级制度便划分得异常森严,尽管后来六国纷乱,大秦一统中原之后废除了分封制,另外确立了管理机构,但是等级制度依旧延续至今,士大夫的地位远远高于庶人、商贾。 君林两家皆是世代累袭的公侯世家,出行自当配备四匹高头大马,所过之处,庶人通通避道,这才是世家大族该有的气派。 想他君落生哪回出行不是这么高调? 再看看现在。 车厢内只铺了层喜庆的红色褥子,简单朴实的装潢,空空荡荡,唯正中间的案几上一盘点心,一壶清茶。 马车咕噜噜地穿过雍正街,往北大门行去,沿路吆喝声叫卖声嘈杂声不绝于耳。 庶人不晓得让道,便是商贾家的马车也敢抢到先行。 简直不成体统。 君落生抱着汤婆子趴在案几上,心不在焉地叹了口气,林家怎的穷成这副模样?难道林逸尘每月的俸禄还撑不起一个林家?好歹也是个督察院右都御史不是么?简直太糟心了。 不由掀起眼皮,却见林逸尘拿了本古籍捧在手里,看得一丝不苟。 靠着车窗,被风吹动的帘子微微起伏,外头的光线透出一缕金光,政敌的脸庞沉浸在光芒中,俊逸的脸颊,清贵的气质,阳光下轻轻颤抖的睫毛,简直完美无瑕。 君落生心中不自觉地悸动一下,然后不死心地琢磨起来。 他就不相信找不到林逸尘的缺陷。 从眉头开始,到眼睛,鼻梁,嘴唇。 无论哪一个角度,都好看得嫉妒死人了。 君落生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挠花他的脸。 兴许是怨念太强,林逸尘长长地睫毛轻轻一动,猝不及防地抬起眼帘,视线与他触碰,四目相对。 那双自来不露情绪的眼睛不复以往深邃,此刻仿佛被清风吹散云雾,若隐若现透着清亮的光芒,有些直勾勾的,看得人心虚。 君落生不知自己为何心虚,视线飘忽,讪讪道:“呵呵,我就瞅瞅你看什么书,对了,你看什么书?怎的如此入迷?好看么?” 林逸尘低头瞅了眼书,又看着他,静静地道:“《九转•斩奸邪》。” 君落生望着泛黄的书册,顿时笑不出来了。 斩奸邪,斩奸邪。 好你个林逸尘,明明奸邪就坐在这里,你什么不看,偏偏看斩奸邪,故意的吧? 咦?仿佛哪里不对劲? 君落生一拍大腿,险些跳了起来,“我不是奸邪。” 如今被人骂惯了奸邪,便是自己也以为自己就是奸邪了,当真是三人成虎,他冤得慌啊。 这厢他暗自纠结难过,那厢林逸尘已经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君落生自知自己失言,面色一凝,心道自己近来实在不够冷静,也不知晓是萧雨荨性格所致,还是在凄凉境地里面对林逸尘时的不能自禁。 他抬起眼皮,看着林逸尘面上渐渐添上疑虑之色,心中思绪百转,忙道:“林逸尘,我与你说笑来着,你看你都不笑一笑,可真是无趣,你说你这一辈子活的就不无聊么?整天除了上朝便是看书,好像就没别的事情做了吧?” 说到这里,眼珠子溜地转了一圈。 “对了,你都不去瑰宝阁的么?似乎没人见你进过瑰宝阁对吧?” 瑰宝阁是上京最出名的花楼,那里的姑娘虽然卖艺不卖身,但都美得撩人心魂,尤其是头牌云裳岚姑娘,那妖娆的舞儿一扭起来,小蛮腰就跟会挽花的水蛇一般,直叫人恨不得上去狠狠捏上一把,然后搂在怀里好好安抚。 当然,瑰宝阁除了云裳岚姑娘,还有很多才艺非凡的女子,有的传承了反弹琵琶的技艺,有的韧性惊人,总之各有所长,各有姿态。 上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喜欢逛那地方。 君落生也爱逛。 但偏偏,没人见林逸尘去过。 君落生一直以来便很好奇,林逸尘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 此番人就在面前,他更是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完全忘掉了先前所有的不快。 林逸尘没有回答,看着他的目光越发深邃,像是酝酿了恐怖的风暴。 君落生挑眉:“这些事情多正常啊,说都不让人说吗?难道你……” 林逸尘打断他:“阿婉如何知晓瑰宝阁?” 君落生心肝儿一缩,忽然记起萧雨荨在西边长大,从未踏足过上京,再加上是个女子,怎么可能听过瑰宝阁? 不过他很快记起了曾经在启蒙山书院上过一年学的萧寒,便厚颜无耻地道:“我哥萧寒说的啊。” 马车里头寂若无人。 林逸尘若有所思地皱紧眉头:“萧将军竟有这等爱好?” 君落生固然是不了解萧寒的私生活怎么样,只知道他打仗利害得很,怕露出破绽,他只是笑道:“男人嘛,正常正常。” 林逸尘眉头皱得越发得紧,半晌之后摇头道:“以后莫要听他胡说。” 君落生:“……” 林逸尘一板一眼地道:“被带坏了。” 君落生:“……” 正当此时,马车顿下,一动不动。 应是到了皇宫门口。 君落生当先跳下马车。 方一落地,熟悉的气息面扑面而来。 高大的宫墙,肃穆的城楼,恍惚之间回到过去,自己依旧是方宁侯,是督察院左督御史,是高傲轻狂的权臣。 他甚至听到自己的金镶玉马车的轮子狂妄肆意地从远处飞驰而来的声音,咕噜噜,就在耳畔。 禁不住望一眼自己日夜复行的官道,果然瞅到四匹高头大马并驾而来,后头托着奢华招摇的巨大车厢,黄金边框,翠玉窗户,前头的幔子亦是西域蚕丝所织,出自蜀郡绣娘之手,金灿灿的毫不惹眼,再看一面红彤彤张扬的棋子在车顶猎猎飞舞,上头的“君”字更是耀武扬威。 那马车疾行而来,踏起尘埃四溅,眨眼间便近在眼前。 两个驾乘的小厮立身束马,只听几声嘶然长鸣,四匹大马前蹄一扬,总算停了下来。 接着,数名妙龄丫头从车厢之中鱼贯而出,齐齐地立在马车两侧,其中一人跪伏在地上做人梯,恰时一只镶嵌着金丝的靴子跨出来,再接着,是一袭张扬飞舞的红衣和一张略显阴柔的俊脸。 墨发如瀑,凤眼如媚,红唇边上点染的笑意如花如妖… 君落生像是看到了自己,心中砰砰直跳。 凤歌儿——那个为他鞍前马后的朝凤歌。 他毕生唯一的心腹。 他也曾说过,此生若没有朝凤歌,他便谁也信不过了。 此时此刻,在此处得见,他的心里波动不小,然而他还没有动作,就被人极快地拽住手腕往后一拽,接下来他的眼前一花,目光所及便是一个挺拔俊逸的后背。 林逸尘不知何时跳下马车,此刻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后,挡住他的视线。 他挣了两下,居然挣不开,只能露个头向朝凤歌挤眉弄眼,心道要找个机会与朝凤歌谈谈大计。 朝凤歌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狭长上挑的凤眼如同勾魂的利器,直勾勾地盯着林逸尘,率先从红唇中挤出的一句话就是:“侯爷死时,本官不在上京,但本官定会彻查此事,那些手上沾了血的,本官都会送他们下去陪葬。” 君落生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变成萧雨荨的模样,朝凤歌根本认不出他。 这厢林逸尘仍旧波澜不惊,平淡地道:“他生前你为他鞍前马后,甚至不惜前去西边冒险,他死后你也为他搅得大理寺不得安宁,你可有想过,他果真做成了那件事,会如何待你?” 居然挑拨离间。 君落生险些张口骂了回去。 好在朝凤歌不太买账,亦并未被林逸尘的话刺激,反是冷笑一声,阴森森地道:“右御史大人担心的应当是陛下的想法。” 林逸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却不回答了。 倒是君落生心中思忖,近年皇帝越显昏庸,莫非还能做出什么举动不成? 原先他在的时候,每每在朝下瞅见皇帝,都是在虞贵人香雾袅绕的暖被里,说话也是有气无力,颇有几分风烛残年的架势,如今他不在了,便就清醒了么? 似乎不太可能。 此番又听朝凤歌道:“不过,有时并不是先下手便一定为强,毕竟是有人愿意不惜代价玉石俱焚的,右御史大人,可是准备好了?” 林逸尘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平静地道:“也许,与他比起来,你才是真正的对手。” 君落生觉得两人的话他有些不太明白,不过敏锐如他,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并未按照他原先安排好的轨迹在发展。 莫不是因为自己的死亡,很多事情都不能进展下去了,或者说很多事情都不得不往别的方向发展了? 那头朝凤歌已经负手朝宮墙行去,错身而过的瞬间,瞅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了句:“右御史夫人,倒是倾国倾城。” 尽管手里还抱着暖烘烘的汤婆子,身上也穿了厚实的大氅,君落生还是感觉到一阵深寒从身侧袭来,如同凝冻千年的寒冰。 那是朝凤歌的眼神。 君落生皱了皱眉,朝凤歌在他面前总是温吞谦逊,从不曾有过这样阴郁的一面。 他看着朝凤歌渐渐行远的背影,不知怎的,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记得朝凤歌素来喜欢单调,常常不是老寡妇般郁郁寡欢的黑色,便是奔丧般的白色,从未这般张扬过。 而且这小子往前不爱笑,如今是笑了,却偏偏看起来甚是阴森。 一个人在短短的几天时间,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