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京城连日不开的天空总算放了个晴,冬阳自东山头上一跳一跳的洑出云层,于寒气中抖落零星细碎的暖意。 君落生又以散步为由甩开何妈妈并云岭等人,早早便到假山后头赴约,没想顾灵儿已经等候多时,比他来得还早。 那丫头今儿高挽长发,穿了乳白色长袖素娟衬沉香色半臂短衫,外头套了淡灰色绣青莲半长夹袄,下着齐膝骑射裙,又长又直的腿儿包裹在白色紧靴中,妆容较之寻常寡淡许多,但整个人看起来利落干练,再不见昨日那副躲在假山背后哭鼻子的可怜模样。 她的腰上还挂了条大红色的马鞭子。 君落生的目光率先被那马鞭子吸引,昔日恍如一梦,他仿佛又看这丫头举起马鞭子,一边怒目瞪他,一边作势要打他的模样。 跟个小野猫似的,近不得身。 思虑之间,耳边已经响起顾灵儿清脆的声音:“这是灵儿最素的衣裳……为了他,倒都无所谓。” 君落生心肝儿一颤,这小辣椒善解人意起来,真叫人抓心挠肺。 顾灵儿对他笑道:“阿婉姐姐想好怎么出府了?” 小辣椒一笑,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 君落生霎时神魂颠倒,“咱翻墙吧。” 翻墙好。 若顾灵儿上不了墙,他便在后推上一把。 若顾灵儿下不了墙,他便回身搂上一把。 兴许变成萧雨荨后,唯一的好处便是能够亲近这小辣椒了。 一想到顾灵儿那秒软软的身体,君落生便已血气上涌。 只是自诩天才的他算尽一切,千算万算,却未曾算到自己可能爬不上墙。 萧雨荨这副身子实在太过虚弱,细胳膊细腿的模样,连墙垣都够不到,没折腾几下便大口喘气,倒是早早跳上墙的顾灵儿被他连累,不得不又折返回来。 后来顾灵儿带着他爬了隐蔽在后厨房的狗洞子。 爬洞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英雄迟暮的悲壮和苍凉。 堂堂大衍朝督察院左都御史竟然沦落到爬狗洞子才能出门的地步,实在惨不忍睹。 人生总是这般磕磕绊绊。 顾灵儿内心有愧:“委屈阿婉姐姐了。” 君落生摆手。 他安慰自己,勾践灭吴尚能卧薪尝胆,自己为了联络心腹打击政敌,爬下狗洞算不得什么。 男人就要受得住屈辱,待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过往也不过是须臾一梦罢了,届时再借由笔杆子一添一改,又是一段传奇佳话。 这般思考,当真就松了口气。 顺利爬出静安侯府,两人也不停留,一路采买好香烛纸钱,直奔方宁侯府而去。 原来君落生死后,朝凤歌在青葱苍郁灵气旺盛的四宝山选了块风水宝地安置他的尸骨。那四宝山在上京以东,路途遥远,若是想往返一趟,恐怕四个时辰都不够。 为此两人合计一番,干脆就直接去了方宁侯府。 “左右人是死在府里,就算有魂魄存在,那也应当在方宁侯府周围游荡,纸钱就烧在附近也是不错”君落生理由充分,没有流露出私心作祟的疑点,“最好不要在大门烧,惹人注意,倒是方宁侯府墙外的小巷子不错,等会儿你去烧,我在外头给你把风。” 若不去方宁侯府,如何才能撞见朝凤歌?亦或者如何将字条留给朝凤歌? 顾灵儿点了点头,觉得他想得甚为周到。 方宁侯府与静安侯府仅隔了一条泰安街和一条廉政街,只消半盏茶的功夫,两人便拐进了方宁巷子口。 顾灵儿听从安排,摸索着去了方宁侯府与旁边府邸之间的巷子里,认认真真烧纸去了。 君落生则拽着字条往大门行去。 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派低迷荒败的景象,没想这三代累袭的公侯世家却并未因他而败落。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威严气派,方宁侯府的牌匾未曾拆下,不仅如此,旁边还挂了两串大红灯笼。 这与有他无他没有丝毫差别。 他甚至还听到府里头在热闹的唱曲儿。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 咿咿呀呀的声音,是他最喜欢的昆曲儿《牡丹亭》。 还是名角儿谢道怜的声音。 除了曲儿,府里还有美姬追逐嬉戏的欢声。 君落生蓦地一怔。 自己才死多久?这些人便就走出悲伤,欢畅起来了么? 朝凤歌呢? 作为他的心腹,朝凤歌自然与他寸步不离,即便后来在朝为官,也还住在方宁侯府的院子里。 此番方宁侯府这般热闹欢快,朝凤歌是不是也这般欢快? 他如今是这个府里的主子,若非他授意,谁敢在府里鼓瑟吹笙? 恰时,街口说书先生架了摊子从门前路过,身边一胖一瘦两青衣小童低声议论。 瘦小童道:“君落生也是可怜,这才死多久,府里人就闹腾起来,尤其是那朝凤歌,不说是他的心腹么?如今倒好,霸占他的府邸美姬,便连官位也都夺了来。” 胖小童迟疑“朝凤歌?不说朝凤歌要替君落生报仇么?” 瘦小童不屑地唾了一口:“这天下谁不知道君落生怎么死的?朝凤歌为他报仇不过就是给自己做恶找些由头罢了,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况且那日你未听先生说……” 他斜眼看了看方宁侯府的大门,压低声音:“君落生那块墓是空的……下地儿的人去了,里面连尸体都没有,别说金银财宝……” 君落生立在大门前头,蓦地开口骂道:“胡说八道。” 他是没曾想到,自己放下尊严不顾屈辱,从静安侯府爬狗洞出来看到的听到的,竟都与自己所想大相径庭。 原来自己捡回家的朝凤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朝凤歌,与自己一道在启蒙山书院求学的朝凤歌,同自己一起图谋大衍江山的朝凤歌,在自己死后不惜冤枉好人也要替自己复仇的朝凤歌,其实一直都在暗地里谋划自己的一切? 呵呵。 两小童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有些怔忪。 萧雨荨生得美丽,又是世家小姐,即便身体羸弱,却也自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雍容与贵气。 两小儿不曾见过美人,更不曾见到这般贵气的美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君落生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竟在此处信口雌黄,还不快滚。” 人美,语气却不美。 两小儿毕竟是孩子,见他态度不好,当下也不高兴起来。 瘦小童稚气未脱,立马赌气似的反驳:“我才没有胡说八道,瓷口的王生消息可多了,消息都是他那里传出来的,朝凤歌当着大家的面埋了君落生,实际上又挖出来裹着席子扔了,你不信……” 只是话还没曾说完,便被说书先生硬生生扯走。 有些事儿只能够自家人私下里谈论,但叫有心人听了去,却大为不妙。 原先这大衍朝无人敢得罪君落生,如今掌权的成了朝凤歌,谁敢说他一句不好? 君落生墓没有尸体这样的事情是王生传的,但王生是升平大长公主家的公子,即便以买卖消息为乐,他依旧是皇帝的侄儿,是有倚仗的,可不是他们这些小百姓能比拟的。 况且,王生何尝不忌惮朝凤歌? 明眼人都知晓,对这件事情的态度,王生有所保留,若换做常人,他根本就封不住自己的口,这消息老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了。 说书先生原先不在意孩童乱说,左右朝凤歌不可能立在门口听来去路人说些什么,只是方才忽然抬起头见君落生穿得贵气,又一脸怒意,立刻觉出不妙,哪里敢让小童继续乱说? 君落生不再理会三人。 他立在方宁侯府朱红色的大门前头,衣袖下的手,下意识地握紧那张为朝凤歌所留的字条。 他知道王生。 王生姓王名念堂,是陛下胞妹升平长公主的独子,自小不学无术,偏偏就喜欢挖掘高门大户间的腌臜事儿,而且一挖一个准。 都说王念堂做起这种监督监察的事儿来,比他君落生这个都察院左都御史还要称职。 而王念堂的消往往通过说书人和唱曲人传遍四海,说书先生知晓并不奇怪。 朱红的大门“啊呀”打开,四五个高大的小厮从门里出来,对着他便是一阵吆喝驱赶。 “哪里来的低贱玩意儿?方宁侯府的大门也敢赌?难道不知我们侯爷每日未时都要出府去瑰宝阁么?快滚开快滚开,莫挡了我们侯爷的道儿。” 为首的小厮冲着君落生大吼。 每日未时去瑰宝阁看云裳岚的小蛮腰是他的喜好。 连喜好也是他的。 君落生忽然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宮墙外的一遇。 朝凤歌红衣邪魅,堪堪是要将他君落生彻底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