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从囹圄中被释放,已经是整整两日后的事。他出了咸阳宫门,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绛色披风被风吹鼓,淡紫色裙裾随着步履而扬动,她越走越快,一下扑进他的怀中。 他轻轻擦去她眼角的眼泪。 入了马车,来到长公子府中。 “苏哥哥,我有话想同你说。”下人沏了一壶花茶端上,替她将披风解下,她接过怀炉,酝酿了许久。 “苏哥哥,你娶相国府的李姑娘吧。”她垂眸,看到他手臂点点的淤青,说。 茶杯未端稳,一时间茶水溅出,烫到他的手背。 “如果可以娶到相国府的千金,苏哥哥的人生,就可以从此改变。对不对。”王芷衡眼眶发红,神色却异常坚定,“便再也不用,受这样的苦楚了,对不对。” 他眸色渐渐变得暗沉。 “苏哥哥。你是不一样的。陛下那么多子女,唯独你,是不一样的。我很清楚,你这样的人,是应该要……应该要,得到整个天下的。你有你的理想与使命,苏哥哥,你应该选一条更加平坦的路。”她眼光经不住颤抖,却是无法再直视他,而是转向了另一侧。 “所以。选她吧。”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缓缓闭上眼,长呼吸一口气,才又将眼一点点睁开,望着茶杯中褪色的花瓣,神色落寞。 她起身,后退些许,平举双手齐胸,俯身跪拜而下,行了大礼:“芷衡感念公子记挂。但大丈夫,焉能为私情而困,还望长公子明正公断。芷衡期待着有一天,公子得以君临天下,福泽四海。” 他的手,用力地捏紧了茶杯,面色也更白了几分。 “这便是,你要同我说的话。” 她低着头未起身,道:“是。” “你不是我。”她听着他的声音,不似往日里和煦,威严而肃穆,“凭什么,替我选。” 她的背脊一阵僵硬,久久未起身。 他手中杯,往案上一放。咚地一声。 “公子!” 他原本打算起身,却在这一声带着一丝哽咽的喊声里,刹那间伤了心肺。 “如果天下和你……我,注定只能选一个。”他终是缓缓站起,望着匍匐于地的女孩,一字一句道。 “我选你。王芷衡,我,选你。” 她一怔。他俯身将她双臂托起,望着她瞬间落下泪来的双眸,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别害怕,没事的。不过是挨了鞭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她连连摇头,泣不成声。他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手一下下顺着她的后背:“我虽为帝王之子,毕生心愿,也不过是娶一个我爱的姑娘。衡儿,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在。无论是何困境,我都会想法子去解,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轻易离开我。” “可是……可是……”她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袖,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心口如同堵了一块巨石。 “这世间,有很多事情退让的确可以换来更多。但是,人也总有不会妥协的东西。”他如同叹息一般,嘴角清浅地微扬,“唯独你,我扶苏绝不放弃。” “衡儿,我们,成婚吧。” 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砸在地上。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闻言,他将她紧抱住,微弓身,而她轻后仰,望着大堂外晦暗的天色,似有凛冽的风携着枯叶迎面吹来,远处高墙上青瓦缝中,新生的草儿左摇右摆。 蓦然风势突变,吹动高墙盘的老树,树叶将砖瓦拨落。 扶苏感到,王芷衡的身子刹那间一颤。 松开她,顺着她的目光往外望去,看到堂外,一地碎瓦下,压着一株脆弱的小草。 她走出去,狂风吹动她的裙裾,扬起的尘沙迷了眼。 她转过头,看到犹然在屋檐下,那皎月一般清寂的人,仿佛一瞬间,觉得他身影如此缥缈遥远:“风雨……将至。” 他拂开一袖寒意,走至她的身旁。 “风飘雨摇何所惧,独怕此夜——” “无星光。” - 相国府,子虚苑。 内堂中,珠帘碧翠,暖炉中檀香青烟不绝,饶是寒冬,依旧暖如春深。他手放于炉上,渐渐暖了,这才双手入袖,悠然正坐。 “蒙氏手握西北境三十万兵马,又司咸阳城御守。整个天下远至边疆,近至宫城,莫不在他们眼所可及之下。相国虽身份尊贵,又得陛下倚重,此却为不敌之处。”他望着面前的黑白棋局,轻叹道,“虽是胶着,却再难走下步。” “兵权再高,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纵使锋利,刀柄却握在别人手中。”李斯手执白子,思忖再三,却如他所说,实难落子,“想数十年前,像公子这么大的时候,李某不过是一个低贱的看粮仓的小卒。那时候的老夫,又何曾能参透此后数十年风云变化,不也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李斯出身微贱。年轻时看管粮仓,却见粮仓内的硕鼠日日饱腹,好不自在。而同为鼠类,厕鼠却肮脏熏臭,食不果腹。 可见,人的命运,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蒙家世代显赫,又怎么会知道,低贱之人是如何活着的。 而他却很清楚。 “蒙氏素来自负于手中的兵权,总以为自己匡扶的方为正统,将他人都视为贼人。莽夫之见罢了。剑虽锋利,却不知心口在何处,不知道如何一刀毙命。如若一统天下需要的只是蛮力,那此前数百年的割据与纷争又当何论。”他将手中的棋子收回与棋盅中,摇摇头说,“此局,是老夫输了。” 李斯起身,理了理衣袖,往外走去,看着风云变幻的天色,若有所思。 “物极必反,道法自然。盈亏之间莫不如影随形,相得益彰。”他亦起身,走至李斯的身旁,蓦然间,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他额上,“极盛之下看起来完璧无瑕,内里怕是早已暗藏无数敝窦。不知道陛下在决心一统天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今这般场面。” 其实蒙恬和扶苏所考虑的,也不无道理。可溃烂的伤口就在眼前,而药却只能上一种。 六国灭,四海一。那个人,用短短几度春秋,打破了五百年来诸侯割据的局面。如今的这个世间,已然完全让人无法预想,究竟会变成何等模样。 “我李斯看人,从不偏颇。老夫初为彼时秦国丞相吕不韦提拔时,便从当时还只是个孩子的,当今陛下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二十年前,是老夫一心上谏,劝说陛下可灭六国,是老夫为他画就如今这盛世之图,而陛下会如此信任老夫,也是因为,老夫从未看错过。” 雨势渐大,寒意森森。 “蒙恬能从扶苏的身上,看到帝国日后的繁荣。而老夫,却只从你眼中,看到天下四海的安定。” 他抱拳,长作一揖俯身而下:“如此,当真折煞。” “公子言重了。”李斯同行一礼,二人互拜后,方道,“蒙家想要如此轻而易举地撼动我李斯的地位,未免,也将老夫看得太轻。如今这世道,还论什么匡扶正统,当真是腐朽。” 是啊,若要论所谓的正统,那么,血统曾为先王质疑的陛下,便也不该登上帝位了。 “成王败寇。” “能者任之。” 二人几乎同时说出口,尔后相视,泯然一笑。 “老夫说过,此生从未看错。”他望着冰冷凄清的雨溅落在檐下,声音沉静而笃定。 “子婴公子,唯有你,才守得住此后天下百年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