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下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一卷图,面色渐成肃穆。 将图徐徐展开,他望向前端,又是久久凝视着没有言语。 “四白?”李玑珥喊道。 他被一声唤回神来,这才望向她,问道:“我如何知道,这是真是假。” 她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长公子与相国府不和,也非一朝一夕之事。蒙予白作此一问,其实也是应当。她在当下将此画赠与他的缘由,便是默认暗示蒙恬大将军可在北境佣兵而反。如今咸阳城内兵马空虚,蒙毅是唯一握有实全,挥旗可令数万兵马的将军。 她的考虑不无道理。虽险,可一旦危及长公子性命,蒙家如若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便是只有这唯一的选择。 佣兵而反。 “纵然来日长公子得了天下,也再没有你半分好处。你为何要如此。” “我只是不想他死。” 蒙予白上下审视着她坚定而坦然的神情,似是又思忖了良久。 尔后,才指着这西北四郡的山势图,道:“我十六岁那年,随着父亲大人曾于此地驻守边境对抗月氏,陇西之北的沙漠中隆祁山往西百里内绝无水源,可是你看此处,每二十里便有一处泉眼绿洲。” 她看着他手比之处,霎那怔了。 “九分真,一分假。可这假处却是要人命的。”蒙予白眉头紧蹙,瞥向李玑珥,“这九天蒽山海图,工笔精妙恍如真作,可是实际上,却是人临摹仿成。莫非,这是你父亲大人交与你的?” 她曾仔细看过,所知熟知的咸阳,三川,乃至中部十一郡,尽数为真。可她极少去过西境北地,对此甚不明了,如若不是蒙予白心细,兴许都难以被人发现这其中的蹊跷。 简直就像是,为了骗过她的眼睛令她不辨真伪,却能误导西境北地行军施令而改作的画卷一般。 是他。 他从一开始,想对付的就只有扶苏公子一人。 甚至连她今日,会将这画卷交与蒙家都已预想到。如若她今日来找的不是蒙予白,而是蒙家其余人,识破了画卷为假,便能离间,未能识破,假以时日蒙家果真反了,便可误导。 当日里,是她为了给扶苏公子留后路,才向他索要了三样东西,其中一样便是这九天蒽山海图。 那个人,城府之深,细想下尤然令人心惊。 “元儿,我们蒙家在咸阳皇城中的部署也非一日,即便父亲大人不再咸阳城中,也不至于让长公子陷入到如此令人宰割的地步。旁的不说,性命当是无忧。即便你今日拿来的是真正的九天蒽山海图,怕是一时半会也用不上的。”蒙予白见她似乎是想得深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半低下头说道。 “我以为你不会再相信我了。经过了岑千秋的事情。” 提到了此事,蒙予白眉头果真皱了些许,却只是说道:“那本就是我自己不仔细,怨不得任何人。我也知道不是你陷害我,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气急了,便就是张牙舞爪地去欺压,不会执着于这些阴狠手段。” 这么一说,她却歉疚起来。 “我从十一岁起同父亲大人征战四方,手从不离刀枪。也就是在天下归一后,才在咸阳城中安稳了几年。但这几年,却比不上从前刀尖舔血的日子来得舒心——那个时候,你的父亲也罢,我的父亲也罢,想要的都是同一样东西——灭尽六国。我曾以为那便是结束,是终点。我想着,当四海为一国,便再不似过往有无尽的战争与杀戮,但我错了。” 蒙予白手握上腰畔的刀刃:“当六国尽灭了,才是真正杀戮的开始。” 她眼神骤变。 “革职了数月闲在家中,我的脑子,却也好似越加地清晰,又似越加糊涂了。”他看着李玑珥,肃然而带着几分忧意,“我想要寻找一个真正坚定的理由,让我可以拿起刀,毫不犹豫往下斩杀的理由。而不是在这咸阳城中,活得如此庸碌而无奈。” “什么才是,真正坚定的理由。”她眼中似是有困惑。 蒙予白想,十五六岁的年纪,终究有些小了。 现在同她说这些,她又能真正明白几分。但却不知为何,他总是想说给她听一听。 “元儿。你是一个爱恨率性的人,无论置身于怎样的境地,你都极少彷徨抑或迷茫。因为你总是将自己看得很清楚,想要什么,不要什么,黑白分明。”蒙予白垂下了眼,“但我不一样。我会彷徨,更会迷茫。” “你彷徨什么。”她好像是越听也越糊涂了。 他的眼光,似是若有若无地瞥了她一眼。 她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他再说什么,只听他如同叹息一般:“罢了。” 她觉得,像蒙予白这样的人,如若生在无战事的和平年代,那一定是个文客诗人。 满腹思绪弯弯绕绕,听着像是那么回事,又好似不是那么回事。听过了以后觉得像是懂了什么,仔细一想,又好像内容空洞什么也没表达出来。 如此看来,那还肯定是个满载盛誉的文人。 但蒙予白的思虑想来最是周全,蒙家自己的事情,也是他自己最清楚。他开口说了长公子性命无碍,她的心就霎时间放下了大半。 - 子时将过,李玑珥一身玄衣躲在漆黑的树影下,看着巡逻的人掌着灯笼从巷子口走过。又走了出来,望着偌大的府门,眼神竟有些涣散了。 想要保住扶苏的时候,心是那么坚定。可到了相国府前,竟还生出一股歉意。 又站了许久,忽而闻内传出五弦琴的曲调,指尖拨拢出轻灵的乐声。她一跃上树,扶着树干往里看。 合欢树的叶儿落尽了,毫无生气地伫立在原处。树下石凳上,那人正清雅正座摆手抚弄长琴,目光低垂看不清神色。 拨起最后一根琴弦,他的眼风一点点扬起,扫过树桠间她的方向。 身如墨染的她一跃而下,走近到他面前。 “回来了。”他抬起头,示意她过来。 她走到他的身边,一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他握着她的手,摆弄在琴弦上,弹出几个单调的音来。 “你这样怕他死,为什么不同我说。” 她愣了,手下一松,虚拨了一弦。转过头望着他的侧脸,感觉到他也在用余光瞥着自己。 “你未信过我。”他指腹搭在轻颤的弦上,平了微弱的尾音,一时间四周寂静得只剩下萧瑟的风声,“从始至终。” 她站了起来,走开了两步。他望着她的背影,眼微微眯起。 “你说我从未信过你,那你,可是从未骗过我?”她停下脚步,下颚轻抬着侧过,余光望着他。 “没有。” 她眼光陡然变得凌厉。 “不,从你第一次与我相遇,你就在骗我。”她回顾,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戗风拂发,迷乱她的双眸中的暗色,“你对我未曾有过真诚,又何必期待我能信你。况且,我信你不信你,又有什么重要,只要能好好利用我就行了。明明就连我的‘不信’,也早在你的算计之中,不是吗。” 他一双如墨的眸子乜了她一眼,感受到了她周身高扬的气焰。 “如若你发觉了我何处骗了你,那便该庆幸,还好我对你有所欺瞒。” 她倒是还没见过谁,骗人败露还如此泰然狂妄。 他看着她愈加盛怒,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既是如此不忿,那不如元姑娘仔细说说,你是怎么觉察到子婴有所欺骗的。” 她气焰无声地熄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