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三十五年。二月。陛下下令将扶苏禁足于府中,同时,着令在咸阳城外活活坑杀四百余方士儒生,即刻执行。扶苏听闻此令,再顾不得禁足圣谕,连闯宫门禁卫直至长殿阶下—— 以死相谏。 惹得陛下于朝堂之上再一次震怒。 扶苏以刀刃抵住脖颈,字字泣血道:“如今天下方合,四海人心未定,书生年少莫不诵读孔孟之书,如此为了些许谣言便杀伐决断,只怕会寒彻了百姓之心啊!还望——陛下三思!” 陛下盛怒难遏,长公子扶苏此言好似让事情更加推向了难以挽回的境地。陛下言儒书惑人,下令将儒家数多书籍届列为禁.书,百姓家中不可私藏,否则便以谋逆罪论处。 一时间,半月之内,咸阳城中烟尘不绝,家家户户皆焚尽书。 尔后,陛下敕令将长公子扶苏发配至北境边疆,看顾长城工事,十日后启程。 咸阳城外,黄土清扬而下,落在青丝白发上,宛如人间炼狱。 天子的雷霆手段,让天下惊惧惴惴,无人再敢多言。 自此一事,在天下人看来,长公子扶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他这一生,再无可能被立为储君。 但是,只有蒙予白很清楚。陛下此举正是为了保护长公子。北境已经完完全全在蒙恬的手心,将长公子送到那儿,只会比咸阳城中更加安全。 而陛下,是打算肃清朝野,在自己大限之日来临前,为扶苏铺平帝王之路。 而首当其冲的,只怕便是如今看起来如日中天再无人可挡的相国李斯。 扶苏出城那一日,李玑珥策马相追。在咸阳城外十里才追上他寥寥的押送兵马。想来天龙长子何其尊贵,竟有朝一日落得如此下场。 而这背后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他的一颗只为天下思虑的良善之心。 李玑珥便觉得,苍天不公。 “长公子。”李玑珥下马,俯身行了最为郑重地君臣之礼。除了面见陛下,她还从未向谁行过如此大礼。 “元姑娘,你这是。”扶苏掀起简陋的轿撵布帘,便看到如此大礼。 “元儿知道,自己本无颜面再见公子。家父所做的一切,实乃是用元儿一条性命也抵不上的罪过。但有些话,元儿却不得不来面见公子细说,还望公子能听我一言!” 她又是一拜。 早在一年多前,她便也是如此一拜,说过,要他仔细相国李斯。 纵然她的父亲手段阴狠,心思毒辣。可这一切,又如何真能怪到她一个尚不经事的小丫头身上呢。 扶苏下了马车,一如当初虚扶起她,声音也未变,同往常一般温润如玉:“你且说罢。” “公子本就不得圣心,如此为国为民,终是落得个流放北境的下场。公子说得对,有很多事情元儿无法阻止,因为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即便再重来一次,元儿也知道,公子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她眼眶似是泛红,眼底有星芒细碎,“此番流放,公子怕是再与帝位无缘了。只是,这样也好。” 扶苏蹙眉看着她。 “继续在这咸阳城中待下去,元儿实在不知道,公子将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无力争储,便也不会再成为他人眼中钉,也就可以逃离这咸阳城中的明枪暗箭。”她吸了吸鼻子,嘴角扬起了一抹淡淡地笑意,“元儿身份本就尴尬,家父对元儿的养育之恩,疼惜之情重于泰山,而公子贤明宽仁,德行令元儿甘心信服,在此之间,元儿实在是难作抉择。” “元姑娘不必如此。扶苏今日之果,皆是自己所选,从来都怨不得别人。元儿,你实在是个很好的姑娘,我希望你以后,能找到一个真正与你期颐偕老之人。而你的心思,也都放在那个人身上。扶苏为罪臣,元姑娘如对我有所挂念,那只怕会是元姑娘的牵累。” 李玑珥不由得侧过身去,一个眨眼,眼角险些滑下一颗眼泪来。 手渐渐攥紧。 “如果,如果早知今日。公子,两年前在囹圄元儿曾问过你的那个问题,答案是否会有变呢。” 扶苏一愣。 尔后,唯余莞尔。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她一惊,转过来愕然望着他。 “不会。”他的浅笑,素来暖如春风,“扶苏说过,这一生,独慕芷衡一人。” “我明白了。”元儿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上他的十指,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元儿虽守不住公子的储君之位,但倾此余生,只要我还有半分权势在手,必保公子偏安一隅,与所爱之人相守一世。” 扶苏从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执念。 他很清楚,她这一句话背后的意义。 她不能为了他背叛自己的族人。但此后咸阳城中一切阴诡谋算,都由她来承受。她必将成为人上之人,愿用手中权势守他一方安宁。 李玑珥决心送扶苏至百里。此后一别,便不知当何时才可相见了。 也罢。 两情相悦,白首不离。这也许是她一生都再无法得到的东西。但至少,他还能得到。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另一张脸。 马车猛地一颠。她蓦然察觉几分异样,用力拽着扶苏一下扑倒在地上。 嗖嗖两声,长箭飞入马车中,钉在木板上。 李玑珥一惊,听到外头几声□□,掀起马车布帘一看,驾马之人已被一支箭穿了胸口,如今正大口吐着血。 她大惊,顺手握住他腰侧的刀柄抽出,行云流水为他斩落两支飞来的利箭,问道:“可还能驾车?” 他摇了摇头,染血的手将缰绳递过,交在了她的手上,车身又是一颠,他顺势栽下马车去。 李玑珥深知此人已不可回头救,便拿起一侧的马鞭,用力地一挥在马臀,又反手一打,将侧后方一支飞来的箭劈成两截落下,回过头道:“公子坐稳,放低身段,仔细车窗飞箭。” 缰绳狠命一拉,转身策入了官道旁的林子中,树叶杂乱,在她脸上刮破两道伤痕,她恍如未觉,只仔细听着周身的声响。 林中不便射箭,却极易躲避藏身。 擦了擦握过缰绳的手心里头滑腻的血迹,用更为灵活的右手握住刀柄,而左手驾车。 偶听风声忽起,她刀柄反手一挡,堪堪拦下一剑。那人是从树上跃下故而力道极大,她一时间受不住只得微斜了刀身,剑刃划过刀背顺势一路往下,似有火花擦出。 另一只手顺势松了缰绳,抽出腰侧薄如蝉翼的短匕,看准了手筋反手一划,鲜血溅上她的脸颊。那黑衣人手霎时一松,长剑落下。 李玑珥足尖一挑剑身,松开右手因方才一摩已经废了的长刀,稳稳接住空中抛来的长剑。看着剑身的锋芒,倒是不赖。 而马见了血,却好似更加焦躁了。前蹄抬起一阵嘶鸣,眼看就要降不住了。 扶苏见势从马车中越出,拦腰将她一捞滚落到一边。 他的背在树干上一撞,两人才停了下来。 二月犹然天寒,垂暮西下,天渐渐收起最后一位余辉。她听到那些刺客都追马车而去,却还屏住了呼吸一时间不敢出声。 一阵风吹来,她的手指都僵得快要没有知觉。 拨云见月,她这才看清,不知从何时起落起了小雪。这雪色虽不可与易水河畔的鹅毛大雪相较,但也如细绒一般别有风情。 雪中还有细小的冰渣,打在身上有些微痒。 脚被树枝刮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没有大碍却疼得要紧。扶苏被那树重重一撞,都一刻过去还未醒来。 她搬起他的身子,搓了搓手,取下树叶上凝结的霜雪融了,递到他的嘴边。又解下自己的披风,仔仔细细地裹在他身上。 此情此景,怎的,竟似曾相识呢。 只是,究竟为何呢。扶苏已然被流放北境,此生此世莫要说争储,连再回咸阳都遥遥无期。为何还有人要在沿途截杀他。 李玑珥实在想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必须先找一处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先熬过了今晚再说。 附近的驿站周围必然是也有了埋伏,继续往官道上走只会是羊入虎口,本是想要驾着他的胳膊,将他扶着去寻个山洞也好,却在架上他的手臂的时候,似是触摸到了什么。 李玑珥陡然一震。 身体仿佛在刹那间僵住了。寂静的山林中,只能听见她的陡然粗重的呼吸声。 一点点侧过头,望向肩膀上的这只手。 不可能。怎么可能。 她将他再放回地面上。心如擂鼓地望着月光下少年如画的眉眼。 然后才将目光挪到他的手上。 伸出几乎要冻得没有知觉的手,将他袖子处的衣料一寸寸卷起。 细雪纷扰,落在她的发梢。她握住他的手,宛如握住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女孩在刹那间失了呼吸。 啪嗒。 一颗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手臂上的伤疤,在月色下清晰可见。 接二连三,是更多的。泪水如同拽断的璎珞散下珠子,一颗颗不断砸在他手上,顺势滑落到他指尖,继而无声消隐在泥土中。 ——可你……你,六年前,你救过我的,在易水河畔的山林中,我滚落山丘,是你…… ——是你记错了。 她指尖触摸过那道旧疤,指尖不由得用力,却是泣不成声。 ——我没有记错,你的右手臂上,还有当时被我烧伤的疤…… ——且不论我是否救过你。难道在元姑娘看来,恩情,便是倾慕了吗。 阴云继而将月再一次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