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甄家姐妹带着牛粪归家,却见一辆马车居然将院前的土路占了一半,那马夫靠着车厢抽着烟嘴,和一个小厮小声聊着,甄知春心里咯噔一下:“三丫头,是不是佟家又来买你了?” 堂屋的门大开着,马氏在屋里面大声说笑着,居然还夹杂着甄老头的笑声,甄知夏听了一会儿,猛然松了一口气:“是小叔,小叔回来了。” “姐,咱们还是把这些先送到厨房去吧。奶现在没空搭理咱们呢。”甄知夏紧了紧背篓,甄知春点点头。 孙氏和李氏在厨房忙的热火朝天,李氏在切黄瓜,黄瓜是马氏亲手从藤条上摘下来的,吩咐李氏摆盘,不准切断,拉开要像一条龙似的围在盘里,盘中间还堆着洗好的野果子,鲜亮亮的好看。 灶台旁边的石板上,另有一个竹篾盘里放着橘子,甘梨,甄家没有果树,像是特地买来的。木案板上有鲜红的一条肉,锅里炖着喷香的着鲫鱼,旁边的簸箩里盛着鸡蛋。 真是好大手笔,甄家过年也不定这么讲究。 李氏道:“你们别去堂屋了,自个儿回屋里去吧,你小叔今天带客人回来了。” 能让甄惜福带回来的客人,至少也是他的同窗,依着马氏的说法那就是上等的体面人,别说她们几个孙女儿了,李氏几个媳妇也是不能上桌吃饭的,那些个鱼啊肉的稀罕物,更是轮不到她们。 甄知夏应一声,今天不知道几点能吃上饭了,要等客人用完饭她们才能去桌上吃剩菜,想到这里就不舒服。 甄知夏和甄知春一边回屋一边说着话:“姐,小叔他会不会又是取银子来的?” 甄知春脚下一停:“不会吧,他要钱干嘛啊,在学堂吃饭,每个月咱都要多交一百二十文钱,奶怕他手头不够花还给他每月三百文买书,他还要什么钱啊,咱爹在镇上忙活一个月的钱贴他一个都不够。” 每个月四百二十文,在书院某些学生看来绝对算不上多的,但甄家能和那些有钱人家比么,小叔那些钱,是甄三每个月打零工,李氏在家做针线,家里十几只鸡生的蛋,攒下来拿去卖了换来的,一文一文的,来的容易么。 “哼,小叔这几次,哪次回家不要钱的?” 一直到了未时,李氏才来叫她们用饭,甄香菊和弟弟甄小三甄小四早早在饭桌上坐下了,甄小三一看姐妹俩进门,就连忙把面前浅浅的一口菜肉汤倒进自个儿碗里,一副生怕她们上前抢食的模样。 家里是穷,可这护食的样子真难看,甄知夏看一眼甄小三的娘张氏,张氏正好忙着将最后一点子肉末星子藏到自己的米饭里,甄知夏鄙夷的撇撇嘴。 白米饭是紧着甄惜福和客人吃的,轮到甄知夏她们吃饭,依旧是百年不变的黍米饭,猪肉早吃干净了,剩下的半条鱼已经被马氏藏回厨房了。 甄知夏尽量捡了几块看上去干净些的土豆和茄子,勉强吃了晌午饭,在看看李氏和甄知春吃的也不多,张氏和几个孩子狼吞虎咽吃完就开始下桌打算回屋,甄知夏冷冷道:“二伯娘这是去哪里啊,今天不是应该你持家了么,我娘中午已经替你做了饭,你还想让她替你洗碗啊?” 张氏不满道:“你这丫头咋说话呢,有规矩没,我是你二伯娘,你有啥资格在我面前指指点点的。” 甄香菊瞪她:“管你啥事?” 甄知夏冷笑:“是不管我的事儿,不但不关我事,也不管我娘的事儿,娘,咱们回屋,你那绣活今天再不绣好,奶又要说你了。” 不由分说拉了李氏和甄知春回屋,张氏在她们身后骂了两句,朝着大房孙氏唉哟了一声:“大嫂啊,我从今早起头就晕晕的,不舒服到现在了,你顺手帮我把碗洗了吧,反正也没多少个,啊。” 直接撂了摊子躲回屋里去了,甄香菊连忙拉着甄小三甄小四跟上。 孙氏焦黄的脸木讷讷的,看着满桌子碗筷,叹口气,认命的开始拾掇。 甄惜福用完饭就把同窗以及甄老头和马氏都请到了自己的小院儿里,马氏这个时候顾忌脸面,只要甄惜福他同学不走,她就没空管几个媳妇儿,更是决计不会开腔骂人的。 甄知夏在自己屋里转了一圈儿,觉得耳边难得安宁,空气也好了,鸟儿也会叫了,李氏拿出绣活缝了两针,还是有些坐立不定:“你二伯娘说不定又把活计丢给你大伯娘了,我还是去看看吧。” 这是肯定的,谁叫孙氏就是甄家的头号大包子,谁都可以去捏两下。 甄知夏道:“大伯娘也应该学会强硬起来了,总让人护着,她永远都这样。” 李氏摇摇头:“你大伯娘的性子就是这样了,说不了硬话,不会拒绝人,但是心是真的好,当年我生下你,你奶一看又是个闺女,我还在月子里她就天天在窗下指桑骂槐,要不是你二伯娘偷偷屋里屋外的帮把手,我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呢。” 说到底,还是这老乞婆是罪魁祸首。 甄知夏一把把李氏按着坐下:“娘,你继续做绣活,今天要是还做不完,奶又要骂人了,大伯娘那边我去瞧瞧。” 甄知春放下荷包:“我和你一道去吧。” 甄知夏摇摇头:“别,你也留下吧,好好练练绣活,咱娘的手艺就靠你传承了,别像我大堂姐似的,绣个鸳鸯像鸭子。” 虽然甄知夏自己连鸭子都绣不出来,但毫不影响她刮刺甄香菊。 甄知春笑骂她一句,果然坐下继续做荷包。 甄知夏踮着脚往外走,经过甄惜福那院儿的时候很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唾弃了自己上前听墙角的心思,直直朝老宅的厨房走去。 她此时若是知道甄惜福和他爹娘正在说些什么,决意会对自己的君子行径追悔莫及。 孙氏和甄绿儿收拾了满桌碗盆碟筷搬回厨房,正要开洗,甄知夏就直直走了进来。 “大伯娘,为什么是你在洗,二伯娘呢?” 孙氏卷起袖子:“你二伯娘她身子不舒服,先回房里了。” 甄知夏皱着眉一把拉住和孙氏同样动作的甄绿儿:“大伯娘,二伯娘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孙氏愣了愣,又习惯性的低下头来:“这,也许后来才不舒服的吧,反正就洗两个碗么,这些活儿也不算事儿。”孙氏嘴角下弯,隐隐有些苦相,也不知道是这些年被马氏折磨出来的。 甄知夏将甄绿儿的小手拉到孙氏面前:“大伯娘,你要洗我不拦着你,但你看看绿儿的手,这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手么?”十个手指缝里黑兮兮的永远洗不干净,手背上一片片灰白的皴裂。 甄绿儿还有懵懂,她见三姐和娘都直直看着自己的手,还有些羞怯的想把手藏到身后。 孙氏眼睛里明显的流露出心疼来:“绿儿,你去和三姐一块儿玩儿吧,这碗娘洗,不用你帮忙,很快就洗好了。” “洗这些碗是不算什么,大伯娘你也不把这些活计看在眼里,可是以后呢,你这些那些,不该你做的,不该你管的,你都做习惯后,哪一天,你要是没法做了,是不是就都都交给绿儿,让她接着替你做,替你兜着?” 孙氏忽然抬手捂住了嘴,绿儿是她亲闺女,她怎么会不心疼,甄绿儿见状就急了:“三姐,没关系的,就洗洗碗,我不怕的。” 有了包子娘,就有包子女儿。 甄知夏想把那些个伤疤在这老实人面前撕开,以此刺激孙氏,让她懂得为母则刚,让她意识到作为母亲她远远比不上李氏,甚至连张氏都不如:“绿儿,你告诉我今天你为什么要洗碗?” 甄绿儿怯怯道:“因为二伯娘身子不舒服。” 甄知夏道:“那你大堂姐呢,她也身子不舒服?”抬头对着孙氏继续道:“大堂姐今年一十二岁了,绿儿才六岁,大堂姐一个月下几回厨房,绿儿又下几回,大堂姐受不得累做不得这些,绿儿就该被人踩着踏着么。” 孙氏呜咽起来,甄绿儿也跟着伤心掉眼泪。 甄知夏撇撇嘴,哭有什么用,你都只知道哭,让绿儿怎么办。她在一边耐着性子等着,孙氏好容易哭完了,抹干净眼睛,依旧把袖子撩开。 甄知夏无奈道:“大伯娘你还要洗啊?” 孙氏点点头:“最后一次吧,你二伯娘刚才撂下话就走了,要是我也不管,这里没人收拾,待会娘她……” 她口舌之辩比不过张氏,肯定也有受波及的。 甄知夏想了想决意不再逼她,不指望她一次明白过来,起了个苗头就好,虽然她是有法子让孙氏立马撂摊子不干的。 就一条最简单的,今天本就该张氏持家,只要孙氏和李氏要咬死不知道张氏躲着不洗碗,马氏追究起来,该是张氏挨批就逃不掉。 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张氏也该,谁叫她欠敲打。 孙氏撑着笑脸把绿儿往外哄:“出去玩儿吧,别在这里了,又热又闷的,娘洗完就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