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灿灿的星子在墨蓝缎子般的天空上闪着,秀水镇上一片静逸,小巷子里偶尔响起几声狗吠声,很快便被无穷尽的安静吞没了。 甄知夏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处,躺在床上呼吸绵长,闭目养神。 这时辰,估摸着有四更了吧。 到了镇上已经有十来天,甄知夏开始失眠了。白天大家伙儿都很忙,夜一擦黑,李氏和甄知春倒头就睡,但是甄知夏的心里,却是愈夜愈清醒。 换个矫情点的说法,这是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灵魂的孤寂感。先前在梧桐村,大家也是从早忙到黑,身边还有见缝插针,见不得三房好的马老太和二房张氏,甄知夏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和他们针尖对麦芒,想着不让李氏和甄知春吃亏,倒是来不及失眠失意什么的,这几日过得不那么累心了,甄知夏居然开始失眠了。 白炼似的月光透过一格格的窗棂打在母子三人的身上,甄知夏翻了个身,李氏和甄知春睡的正熟。她又躺了会,才悄悄起了身从最里头挪到床沿边,下了床。 小院子里的月光更亮,桑梓树叶白光点点,空气里透着夏日的清爽。镇知夏双手合十,对着月亮默默说了许久的话,才挪步走到院里新搭好的棚子里,点火烧水。 古代的生活统统都是慢节奏,就连喝口热水,也要从点柴火开始。这以往都是李氏起的大早开始置办的,甄知夏想着反正睡不着,不如顺手做了,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她托着腮帮子看着火舌舔着锅底,终于等到锅子里的水咕噜噜烧开,舀了些出来兑上凉水,简简单单梳洗了下,才擦干头发,便听到身后李氏放轻声音道:“丫头,你好好的不睡觉在这里折腾什么呢?” 原来甄知夏慢手慢脚,心不在焉的不觉已经磨蹭到五更,李氏起来置办早饭了。 甄知夏随口对付几句,李氏已经手快的擦了牙,洗了脸,看甄知夏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忽然笑道:“你这丫头定然是想着今日生辰,开心的睡不着了。” 甄知夏一愣,有些忘了这茬,李氏已然喜滋滋的卷袖子:“丫头,你来搭把手,前两天听你说想吃猪肝,我昨日买了,半夜泡在井水里,既然你起来了,我给你炒个猪肝打打牙祭。” 李氏舍得花钱,打从进赵家小院儿那日起,为了替两个闺女打好身子骨,李氏把那些个卖人参卤鸡赚来的钱大都贴补在食材上,除了保证顿顿白米饭,还绞尽脑汁换着花样做菜,大骨萝卜汤,干豆角土豆炖肉,酸菜炖排骨,辣椒炒肉,洋葱炒猪肝,每日不重样,似乎想把这些年在老宅亏欠下来的,在这一个月内统统补会来。甄知夏姐俩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营养跟上了,夜夜抽条,晚上静下来都似乎能听到骨头像竹子长节一般的吱嘎声。 李氏道:“往后不准这么早起来,你正长身体呢,要睡足一些才是。不然长不高”边说边回头瞧着甄知夏:“不过你这身量随你爹,倒是不用操心,而且呀,以后怕是要高过一般女子。” 甄知夏想起甄三的虎背熊腰,不禁打了个哆嗦,那不成,她现在的脸长的像足李氏,要是配上甄三那身胚,不就成十万个冷笑话里的哪吒了么。 她额头硬是冒了一层汗:“娘,你仔细些看,我可不能像爹啊。” 李氏见甄知夏苦着脸,不禁莞尔:“只是个高随了你爹,骨架纤细随我,你这丫头还嫌弃你爹呢。” 说话间,一叶猪肝已经洗了好些遍,被刀切成薄薄的片儿,再用盐,生姜等调料腌上。然后,先前烧好的热水被舀干,大锅再次被烧热,加上少许油,撒上葱花,蒜瓣爆香,猪肝在铁铲下翻了几个滚,就变了颜色,加上少许尖椒做配菜,一大碗香喷喷的尖椒猪肝就出锅了。李氏夹起一片猪肝喂到甄知夏嘴里。 “丫头,味道如何?” 这时候天边朝霞已经渐渐染了颜色,四下鸡鸣狗叫,墙外的秀水镇渐渐有了人气。李氏笑意盈盈的站在灶台前,等着甄知夏回话。 甄知夏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忽然有点暖。 她仔细的轻轻的嚼了又嚼,抬头认真道:“娘,你教我做饭吧!” ……… 日头挂上城西的树梢的时候,甄知夏迎来了一生首次的生辰宴。 擦拭的干干净净的松花大木桌,正好四人围坐,正中摆着一只大瓷瓮,里面是足足两斤肉和半斤鱼丸和多种新鲜时蔬熬煮出来的浓汤锅,一盘酸辣土豆丝,半只自制的卤鸡,还有一道李氏从秦家厨娘手上学来的玉子豆腐。玉子豆腐又称蛋玉晶,果冻般滑软,又没豆腥味,虽质感似豆腐,却和豆子没半点关系,这道菜莫说梧桐村,整个秀水镇怕也没第二个人会做了。 半碗滚汤下肚,甄知夏吃的小脸酡红:“娘,我快吃饱了,待会还要下寿面吗?” 李氏和甄三相顾一笑:“才满九岁就想吃寿面,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糊涂的,教人瞧不通透。” 原来在古代,人们对孩子和老人的生日比较重视,给孩子过生日叫“过生儿”,给老人过生日叫“祝寿”。 古代称“初始的日子”为元旦,每个人的生日都是其“初始的日子”,即其“元旦日”,应该庆贺。传说,刚开始庆祝生日时吃鸽蛋,鸽蛋是个“圆蛋”,“圆蛋”和“元旦”谐音,吃了鸽蛋,就表明人生中新的一岁又到来了。鸽蛋不容易得到,就用鸡蛋代替,所以生日吃鸡蛋被广泛认可。给孩子过生日,把煮熟的鸡蛋在孩子身上滚来滚去,称为“滚运”;给老人祝寿,晚辈都要吃鸡蛋,而且慢慢咀嚼,称为“给老人嚼福”。 而要想吃上寿面,寿星得满五十才行。 李氏笑着给甄知夏舀了一个鱼丸,圆圆一粒附在浓白的汤里面,瞧着就有食欲:“早上才给你滚了蛋,吃到肚子又忘记了。” 甄知春笑道:“她怕是要吃上一两银子一个的鸽子蛋,才能长记性呢。” 这边氛围正好,甄三却轻轻叹了口气。 李氏瞥见他神色变了几变,就轻声问了一句,却不想甄三放下筷子,感叹道:“咱们几个在这儿吃的好,我是高兴,可是一想到老宅子里,爹娘过年都吃不到这些东西,心里头又难受。” 甄知夏便不客气的哼了一声。 “爹,你猜我前几日在街上看见谁了?” 甄知夏迎上甄三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看见小叔了,合着他的几个同窗一道,商量着哪家酒楼最近去的少,想去吃个痛快,他们还撺掇小叔请客呢。” 甄三愣怔的看着她,甄知夏继续道:“咱们这顿饭的确吃的好,但是若不是小叔这般糟践家里的血汗钱,凭着家里的三十亩地,爹爹帮工和娘每月做秀活的钱。这样的饭,老宅也不是吃不上。现在一斤肉最贵也不过二十文,就光光是爹和娘孝敬的钱,每个月也够买上二十多斤肉了,可是咱家还是日日野菜,一个鸡蛋都吃不到。这又是谁的错。 我还听小叔说,学堂的饭菜,翻来覆去的,他们早就吃腻了。那学堂每月一百二十文钱的饭钱,咱们是不是都白交了?” 眼看甄三变了脸色,甄知夏才住口。光看着她们吃得好,怎么不说她们全是靠自己劳动赚来的,反倒是家里真正的蛀虫,却被一家人当成宝贝一样供着,凭什么。 甄三长叹口气:“太不懂事了,我得回去和娘说说。” 李氏往甄三碗里夹了几块肉:“娘对小叔偏帮成这样,你就是把这些告诉她,也只是换来一顿骂,但是要是不说,看着小叔这么糟践钱,你心疼不心疼。” 当然心疼,庄稼人没有糟蹋东西的习惯,何况一个月一百二十文钱,还都不知道浪费了几年了。 甄三神色犹豫,李氏也不再逼他:“待会我想带闺女去镇上逛逛,来了这几日了,还没正经带她们玩过。” 甄三道:“也好,今日是观音得道,镇上是有庙会的,人多,你们娘仨若是要去,一定要多加注意。我就不去了,这几日还积攒了些活计,得在这几日慢慢赶出来,不然管事那边说不过去。” 李氏知道他隔三差五的往这院里跑,又是打水,又是做粗活的,那边工作自然耽搁了,于是也不留他,等大伙儿吃完,让他先自去。 甄知夏和甄知春换了李氏新做的两套墨绿裋褐,李氏左看看大女儿温柔娴静,右看看小女儿活泼鲜亮,不由抿起嘴,笑的分外满意。 天刚暗下来,镇上最长的长街就燃亮了花灯,各式各样的都有,兔子灯,猫狗灯,各色花卉的灯笼,还有那连着故事的走马灯,这边孙猴子闹天宫,那边关二爷单刀赴会,一盏一盏火树银花,沿着街廊亮起来,走在街道上但觉月光都暗了三分。 甄知夏立在滴水檐下研究一盏仕女美人灯,暗赞这镇上比她原先想的还要繁华些,难怪一个像样的宅子也值上纹银五六百两。 今日去中山楼的时候,她趁着客人不多,随意问了吕掌柜几句。 吕掌柜道:“照着你说的那般格局的宅子,前面的门前要能做生意的,就不便宜了,商铺本就比宅子贵,若是地段好些,那起码得要五六百两,这还是没算上那中人和牙侩的钱。怎的,甄小娘子有意愿在附近购宅子了?我倒认识这街道的牙侩,若有需要,我便找他帮忙留意着些。” 甄知夏见他如此热心,连忙道谢:“哪里有这本钱,不过随便问问,叨扰吕掌柜了。” 吕掌柜顿了顿,忽然语重心长道:“开铺子赚得多,赔起来却更是容易,想靠一两个菜就撑起一家店,委实不易。” 甄知夏连连点头:“多谢吕掌柜提点。” 以小人之心度之,吕掌柜纵然有私心,那席话也说得不无道理,以她之力,眼下想在镇上立足,无疑于痴人说梦。这街边的大小铺子,卖竹炭的,卖茶叶的,卖文房四宝的,布庄成衣店,金石玉器店,统统都是本钱丰厚的营生,以她区区一百两的银票,寸步难行。 甄知夏不无老成的叹口气,在老宅因为一文钱能被马氏骂的狗血淋头,总以为有了一百两已经顶天,原来还是太小家子气了。 赚钱之路漫漫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