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皇帝那饱含深意却不予置否的眼神,年今夕硬着头皮继续言道:“而至于强令民女为二皇子参算么……或是陛下想要试探虚实,看民女是否会借助这勘破生死之道来向陛下提出些无理要求?” 皇帝缄默片刻,却忽然站起身来绕到她身边,拍了拍手,感叹道:“不错。难不成,这也都是算出来的么?” 年今夕暗自长吁了一口气,恭敬地回复:“并非如此,只是仔细推敲了一番。若非如此,那日在宫中之时,二皇子贸然进言,陛下便不可能一口答应,民女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那日,年今夕牵引神识,瞧见逾辉在迅驰之时突然失控,扬颈嘶叫挣扎了许久,终是在转弯处铁蹄高扬,扭身将马背上所载之人狠狠甩下。 虽未看清那人的模样,但她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人的食指之上衔了一枚玉石的扳指,光泽温润,幽绿通莹。 李君泽进入御华殿之后,一直背身向她,那须臾她实在无聊得紧,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也正因如此,并没有放过那人莹白指节上隐藏的微小细节。 从一开始,她便知晓,在狩猎盛会当日驾驭逾辉的,会是二皇子李君泽。 而由于将死之人的未来并不可测,所以,当他站出来提议时,年今夕并没有多加阻拦。 简而言之,要是二皇子今日当真有性命威胁,她还敢在旁边袖手旁观的话,早就被皇帝大卸八块了!估计这皇帝看她当时的神情反应,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夸大其词而已。 所以,现在还在那里躺着的二皇子,其实说不准也是知晓这一点的。毕竟,能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中生存下来的人,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拿命来赌博吧? 年今夕恍然想起李君泽那双时而盈满谦和,转瞬又带了讥讽和冷漠的眸子,有点出神。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和皇帝心有灵犀串通好的,还是说,这个二皇子也想试探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不过,恐怕李君泽也没有想到,所谓既定的未来,便是你费尽力气试图去改变,最终也还是会沿着既定的轨迹一步步地向你靠近,而你却还不自知的事情。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聪慧到与年龄有些不符的丫头,忽而仰头叹了口气,言道:“有人要动太子,你这个半仙倒是不假,心思通透的很,不愿意告诉朕。然而,朕不是真不知道。可知许多事情,朕不是不想阻拦,但却也是莫可奈何。” 年今夕觉得自己的处境有点危险,沉默了半晌,却也只能憋出来一句:“眼下后宫和睦,手足相亲,此事定然是意外所致,陛下多虑了。” 狗皇帝,你就这么当着我一个平明百姓的面说出这种话来,不会是要灭我口吧!而且你表面上看起来深信不疑的二儿子,他现在就躺在旁边那张床上装睡啊!我真的好怕的好吗! “罢了。”皇帝抚了抚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不禁摇了摇头,倏忽又道,“说来太子已有了侍读,泽儿和渃儿却还未有合适的人选,我看你这丫头甚是伶俐,你自己选一个吧。” 噫……噫?噫,噫?噫噫噫!他刚才说的啥玩意儿? 年今夕呆若木鸡,仿佛丢了魂儿一般,半晌才陆陆续续地找回来,结结巴巴地回道:“陛,陛下……民女自修道以来,便以舍己度人,解救天下苍生为己任……” 皇帝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继而打断她道:“未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胸襟,不过解救天下苍生的重任尚且有朕担着,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姑娘来做。至于舍己度人,朕这两个儿子,你看看是要先度哪一个?” 马丹一个是皇后的小儿子,一个是贵妃的儿子。这要她怎么选? 世人皆知她的后台是蔺相,按理说,肯定是应选择站在蔺贵妃的儿子李君泽这边,然而此次太子险些遇险,就说明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那边,想要图谋不轨。 而这宫里宫外的人们首要怀疑的对象,肯定就是何皇后的死对头蔺贵妃。 这次李君泽以身犯险死里逃生,所以才能侥幸躲过。但她要是选择跟着这小子,以后再出点什么问题,群臣附议,皇帝大可以揪她出来顶替罪名,简直是百口莫辩! 可要是选了三皇子那边,且不说何皇后不放心,各方面虐待还算是好的,万一哪天觉得夜长梦多直接赐她一丈红…… 况且,蔺相这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估摸着也是疑心病晚期,要是知道自己常年驻扎在敌方军营,肯定也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好么! 年今夕对狗皇帝的不要脸表示瞠目结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继续咬牙死撑:“陛,陛下……其实民女前些日子在蔺公子的援手之下,才刚设立了私舍玄机阁,正打算将这项事业发扬光大……” “朕赐你黄金万两,封你少傅名号,享有月俸。”皇帝捋了捋胡须,饱经风霜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容,眼里精光四溢,慢慢悠悠地又接道。 “且在宫内划你寝殿一座,将玄机阁一并迁入,也允你在殿内会见后宫妃嫔,皇子公主,还可特准你出宫访世家名门……若要再敢拒绝,可就是不识好歹了!你意下如何?嗯?” 每一句赏赐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听到最后一句,年今夕感觉自己喉咙一紧,彻底窒息。 然后她听见自己闭上眼睛,梗着脖子说了一句:“谢陛下恩赐。” 很好。现在,就算她是个不懂得窥测天命的普通人,也完全可以想见未来生活的多姿多彩,水深火热了…… “嗯,还算识趣。不过朕方才又想了想,也不能逼你太急。”皇帝眯起眼来,笑得满面春风,似乎对她的回答十分的满意,又道。 “眼下泽儿现今还未苏醒,渃儿那孩子你也还未见过。今日你先出宫去,安排料理你那玄机阁的事宜,三日后朕会派人前去接你入宫。等泽儿的身子痊愈了,再做选择也不迟。” 年今夕听得恍恍惚惚,已是一脸的生无可恋,如今她也不图什么名扬天下了,只想在这殿里长跪不起,跪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最起码,跪到眼前这个狗皇帝嗝屁为止! “不过,狩猎盛会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闹得人心惶惶,终归也还是和你脱不了干系。”皇帝一副老神在在的正经模样,继续不要脸地甩锅,打算把锅全都甩给眼前这个小丫头。 年今夕终于有了点反应,扬起脸来看他,满脸的黑人问号。 哈?你也好意思说这事和我脱不了关系?那你呢? 你难道不是也在一边看戏看得挺起劲呢么? 皇帝一转头望向榻上的二皇子,堪堪避开她的目光,故作忧心道:“尤其是泽儿这伤势,没有数月恐是难以痊愈。这段时间,你可要悉心照料,要是留下病根,朕拿你是问!” ……好好好,甭管拿谁开刀了,你开心就好! 等年今夕遭受完狗皇帝的一百次精神攻击,失魂落魄地从那寝殿里晃出来时,才发觉天色竟然已经上黑了。 她拖着步子跟在小宫娥身后走,满怀心事地开始盘算,自己之后的人生之路,究竟要怎么走下去? 要不……还是死了算了!说不定再重生一次,就能换个好一点的设定! 等等,冷静下来,万一死后又回到原来的世界当聋瞎怎么办? 这十几年来已经适应了正常人的生活,再回想那出门全靠狗和拐的日子,她忽然又有点怂……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好容易走出了宫门,正要抬脚上轿子,却感受到似乎是从哪里投来的一道目光。 年今夕抬头,瞧见不远处朱红色的墙侧,立了一道修长的身影,歪日又是蔺沧之! 此刻他正倚在墙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折扇,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见她看过来,忽而目光一暖,弯了唇角,冲她稍摆了摆手,然后朝着这边走过来。 “诸位小兄弟,我们快些走!家里孩子该饿了,再不回去就要死了。”年今夕被那笑容渗得打了一个激灵,眼神一躲装作没看见,低声冲轿夫嘱咐道,然后猫儿一样急蹿上了轿子。 瞧着她惶然落逃的模样,以及那群抬着轿子健步如飞逐渐远去的宫人,蔺沧之追之莫及,只得缓缓止了脚步。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以扇骨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手心,怔忪之后,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丫头,可知道跑得这样快,反而叫人想追得紧一些啊。 …… 略显狭窄的过道上,另外一顶奢华精贵的轿子与年今夕所乘的那顶相对而过,侧帘再次被人微微掀起,不消时却又放了回去。 端坐在轿内的秦相下意识皱了眉头,不由得陷入了深思,回忆起方才无意掀帘透气时,所遥遥望见的那抹身影。 虽然天色晦暗,且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那人的面容实在是有些模糊不清,却莫名让人觉得十分熟悉,应当是在哪里见过,究竟是什么人,是在何处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