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暮色里只有家的灯光是暖的。
“哎,回来了?”门口的灯下,白发苍苍的老人面上带着慈爱的笑把两个少年迎回家里。
她看到顾遇乐红着眼,自己外孙神色似乎也不太对,便亲昵地将顾遇乐薄瘦的身子揽进怀里,轻声问道:“乐乐,这是怎么了?”
老人的怀抱温暖而让人心安,带着好闻的皂角味道。
顾遇乐闭了闭眼,瞳孔中的戾气便渐渐褪尽了,只余下通红的眼眶,他道:“姥姥,我只是饿了。”声音却带着鼻音。
“是啊姥姥,”许流深上前拍拍顾遇乐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他面上浮出个温柔的笑,对老人道:“乐乐饿了,咱们家有什么吃的吗?最好是热腾腾的东西。”
老人闻言嗔怪地点点许流深的眉心,笑骂道:“瞧你说的,大冬天的姥姥还能让你们吃凉的不成?”说罢她把两个少年推进屋子,又系好自己的围裙,道:“去暖和儿地儿等着去吧,姥姥马上就好。”
今天的饭是热腾腾的小米粥和包子小菜,北方临近着春明的某省惯好吃这些做晚餐。老人觉得顾遇乐今天就适合吃这样热腾腾又好下口的东西,便现做了端出来。
今晚老人和两个孩子一起在厨房旁边的小屋子里吃饭,整间屋子都被暖气烤得暖烘烘的。
“姥姥,”许流深吃了口豆苗,看向老人,道:“我、我想考大学。”
老人闻言筷子一顿,她伸出另一只手敲了下许流深的前额,面上是个精精神神的笑,她嗔怪道:“你想考就考呗,姥姥还能拦着啊!”
这样说着,她面上仍是笑着,眼尾的皱纹处却泛着些红意,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要是真能考上,那感情好啊。你妈那时候可能就是读书读得太少,才会被那个王八蛋骗。你能好好上学,姥姥自然是为你高兴的。”
说罢她轻轻拍拍顾遇乐的黑脑袋,眼眸里映着暖黄的灯光,眼尾的皱纹里满含着慈爱,她道:“乐乐也和深深一起考大学吗?和我们家那个调皮鬼不一样,乐乐这么聪明,用用功肯定能考上的。”
顾遇乐眼神一软,他朝老人露出个无比乖巧的笑,道:“姥姥,我和他说好要一起考的,我帮他补习呀,我们会一起上大学的。上很好的大学。”
他说这些话时那么笃定,就仿佛这是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
老人的笑在灯光下灿烂得仿佛一朵春季的花朵:“好、好。”
……
大概是同床共枕旧了,顾遇乐发现许流深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害羞和炸毛。躺在同一张床上时,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装睡,甚至还会主动地对他说些话。
“乐乐,你说要帮我补习,认真的?”洗完澡后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许流深抽抽嘴角问道。他还没忘记,顾遇乐说过他是万年倒数第二。
黑暗里,顾遇乐闭着眼弯起唇,道:“你嫌弃我考倒数了?”
像反射一般,许流深几乎下意识道:“没有没有,那、以后就拜托你啦。”他摸了摸鼻尖想倒数就倒数吧,反正总比自己成绩好,更何况他根本不想顾遇乐有一丁点不开心。
顾遇乐面上笑意更甚:“哦。”
许流深扭了头看顾遇乐清秀的侧脸,傍晚的一幕便又在心头浮现。
他想问顾遇乐一些问题,于是便摸索着将手伸进对方的被窝,抓住了顾遇乐的手——他想这样那个问题大概率会让对方难过,这样抓着他的手也许会让顾遇乐好受些。
感受到自己手指上温热的触感,顾遇乐倏然睁开眼,他正要说什么,便听对方问道:“乐乐,后来呢?你说你的外公告诉你有过那通电话,后来,你们知道那通电话是谁打的么?”
这是顾遇乐心里流血溃烂的伤疤,他告诉他一半,他便只能帮他分担一半的疼痛。
如果想完完全全和这个少年一起承受,那他就要挖出他心里所有的脓疮——一个连他都知道的常识是,如果想要伤口结痂走向痊愈,那么就必须把里头藏着的脓血全部挖出来。
顾遇乐瞳孔一缩,他几乎下意识一般紧紧反握住许流深的手,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他几乎用尽力气地克制着自己的声音,真正说话时却还是带着颤音:“我不知道。那人用的是一次性号码。外公其实真的很厉害,可就连他都没有查出,打那通电话的人到底是谁,那通电话的内容又是什么。”
“我只知道,妈妈在听完那通电话后,发了消息要保姆过来接我。在保姆还没到家的时候,她就从十五层高的阳台跳了下去。除了留了卡片给我取了名字,她再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我想象不到那通电话的内容,我只知道,她一定很绝望——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她已经生病了,我想象不到那时候她该有多痛……”
许流深几近震惊地听着这些叙述,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少年握得发痛,但他这时候——却只想抱抱这个少年。
“许流深,”黑暗里,顾遇乐闭了眼,眼角终于划过静默的泪水,他的声音哑得支离破碎:“你现在知道了吗?我生来就带着原罪。我的出生是一场掠夺式的寄生——我从一个女人的血肉与不幸里获得了养料和新生。因为我,妈妈才会陷入那种无望的绝境里,因为我,她才会死。她失去生命时还那么年轻。”
许流深睁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的心又碎了一次,从那破碎的血肉里,却油然而生出一种血腥的愤怒——
“不是的!”他看向少年,咬了牙道:“不是那样的——”真正的罪魁祸首明明是——
顾遇乐却仿佛在黑暗窒息的深海里抓住了一缕氧气,他像在发泄似的、不顾一切地倾诉着——毕竟他年纪还太小,有一天也会软弱地想向一个人倾诉和求救。
“妈妈去世后不久,外公本来想带走我。但顾荣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他不想被抓住弃养的把柄,所以死活不同意。”
“而外公、他大概也讨厌我身体里流着的另一半血,所以那时并未坚持到底。他对我其实很好,每一年都会到春明来看我,在我记事后的每一年他都会问我,要不要和他去鲸海——我点了头,他才更好去和顾荣谈。”
许流深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乐乐,为什么不答应去鲸海?”顾遇乐在鲸海外公身边长大,一定会比在春明快乐很多。
顾遇乐闭着眼,淡淡道:“因为有人告诉我,我已经害死了我妈妈,如果再回到外公身边,也会让外公变得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