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漠濒临崩溃,他厉声道:“那你当年是如何瞒天过海的!我那时还小,不明白,太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是如何让显帝相信你的。”
狄劲松笑道:“我在滴血认亲时做了手脚,用了凌君的。”
李漠站起来颤声道:“滴血认亲之说本就不准。”
狄劲松的脸上又露出嘲讽的笑意:“确实,陛下如此安慰自己,您心里舒坦就行。但这个秘密您可千万要守好,假皇帝这种事情若是被戳穿,你会有什么下场。”
李漠:“你认为朕会对你这些疯言疯语坚信不疑吗?”
狄劲松眯起眼睛:“皇上,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些年你受尽煎熬,疑神疑鬼,拼了命地要除掉我,只是为了灭口罢了!”
他低下头看了看李漠:“带走你那天,我的人失手将你左侧腰肋骨一寸下的地方划出一道伤口,伤口很深,能留一辈子的伤疤,陛下回去可以看一看。”
李漠嘴唇抖了抖,他的腰腹上确实有一道伤,他失了控制地扑上去,攥住狄劲松的衣领,怒声道:“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凌君!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狄劲松咳嗽了一声:“陛下放心,除了我的亲信外,当年知道您是从寺庙出来的人,早已被我杀光,连车夫都丢了性命,朝中个别大臣都以为您从小出生在皇陵,其余闲人对您的身份更是一无所知,是真的又如何,是假的又如何?这件事臣对凌君一直瞒得死死地,就连他也根本想不到事情的真相是如何啊!”
狄劲松的声音逐渐低缓:“陛下,这件事是我亲手办成的,我怎会又反过来害你,你放了我,有我陪在你身边,你至少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你要时刻防备狄含,最好杀了他,他是我亲手带大的,他的秉性我……”
他话未说完,李漠将手中的匕首插入了他的心脏,鲜血溅在李漠的眼睛上,他用冷冰冰的声音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应该灭口,凡是知道这件事情的都要死,至于其他的,你就不要操心了。”
李漠他退后一步,侧过身:“为了报答你送朕江山之恩,朕会妥善处理你的后事的。”
狄劲松竟然笑了,他挣扎着吐出最后的话:“就是这样,狼心狗肺,卑鄙无耻方能坐稳江山,我没有看错人,哈哈哈哈!”
李漠从狱中出来后,扶着墙角吐了四五次,仿佛要把胃都吐出去,他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手巾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一边擦,一边脱衣服,连袜子都脱了,光着脚往含露殿跑,内侍跟在后面一边捡衣服一边惊道:“陛下这是干什么?地上多凉啊。”
李漠全然不顾,他跑到了含露殿暖阁之中,狄含还躺在地上昏睡,李漠从床上抱起另一床褥子就和他一起躺在地上。
那盏迷魂药里有安神的作用,他眉目舒展,嘴角微翘,可是李漠知道,等到他醒来,必定会迎来一场他无法承受的血雨腥风。
李漠躺在狄含身边,此时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觉得有种诡异的心安,想让彼此永远这么长眠下去。
睡到一半,长眠的计划消失了,因为地上实在是有点硌,便想着把狄含一起搬到床榻上去,就在他刚准备架起人胳膊时,狄含醒了。
李漠看见了微微张开的双眼,立刻僵住不动了,他听见自己紧张的声音:“你醒了?”
出乎意料的是,狄含并没有多少怒气,即便李漠破罐子破摔用一盏迷魂药将他撂倒,狄含都没有气急败坏,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后,狄含道:“陛下能不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李漠:“不能。”
狄含抬起头:“我相信你,若无确凿证据,你不会对我父亲下手,即便这其中有什么冤情,也必定是狄家先对不起陛下,我既然是你的臣子,也自然会一生侍奉你,无论是谁背叛你,也都将是我的敌人。”
他在表衷心,但很可笑。
狄含:“能不能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
李漠笑容略有些僵硬:“不用去了,刚杀了。”
狄含的脸瞬间苍白,他的瞳孔似乎蔓延成了一片黑色,失去了所有光亮,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散落的头发拂在身前,心碎到令人窒息。
李漠:“狄含,狄府已经烧了,这是朕始料未及的,朕让人尽快动工,恢复原貌,你这些天先住在这里。”他去牵狄含的手,想要把他拉起来,这时他才发现狄含的手冰凉得像是尸体。
狄含没疯,李漠觉得自己要先疯了:“狄含……”
狄含:“我想回家。”
李漠:“狄府已经没了。”
狄含站起来:“那也是我家,陛下,臣先告退了。”他站起身,转身离开了含露殿,走进风雪之中。
李漠一直在等待着承受狄含的怒火,可他始终没有等到,狄含以另一种方式,一种更可怕的方式疏远了他。
狄含想要辞去官职,李漠不肯,狄含就称病不来上朝,他并不是对生活放弃了希望,也没有颓废过日,他只是想要尽可能地远离李漠。
他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在狄府不远处修建了一个简陋的小宅子,每日种种菜,写写文章,去酒馆喝酒,若是皇帝亲自前去探望,他就提前从小门溜出去避之不见。有时李漠会在他门口站着等一夜,白天再灰溜溜地回到皇宫。
后来李漠听说总有媒人给他提亲,狄含虽是罪臣之子,身份特殊,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都知道他曾经是皇帝身边红人,即便家族落难,皇帝都没忍心将他一并发落,谁知道将来什么时候,他又能东山再起,故而向他提亲的媒人似乎也并不少。
李漠听到此事,也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甚至想狄含若是成家了,心情或许会好些,李漠开始将所有的精力花费在处理政事上,有时候批阅折子能彻夜不眠,如此过了一年后,李漠起床后照镜子,发现竟然瘦得与曾经判若两人,曾经脸上那点婴儿肥已经消失不见,脸颊微微凹陷,下巴也尖锐起来。
照顾他的内侍总说他生了病,李漠不认为自己生病,只是有时候四五天不睡觉而已,直到被太医们强架着绑到床上,又给他开了猛药,说是主治安神。
这药确实是有奇效,他感觉自己身体轻盈了不少,有时候飘飘欲仙好像随时都能驾鹤西去似的,但不知为何内侍宫女们的表情越发忧心忡忡,他们总是跪在自己床边哭:“陛下,哪有人不吃不喝,不痛不痒,您脚踝都摔伤了,却还是毫无知觉。”
确实是,好久都感觉不到痛了,李漠觉得很神奇,他就是拿开水往腿上浇,都感受不到疼痛。
太傅劝诫李漠:“陛下,您的年纪早该册封皇后了,若实在不愿意,先纳几个妃子让皇室开枝散叶啊。”
李漠:“皇后……”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狄含的脸,他忍不住浮现出笑意,那笑还未绽开就又忽然凝固,他将脑袋蒙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太医们兢兢业业研究了许久之后,终于研究出皇帝到底得了什么病了,这叫无觉症,很罕见但配以猛药,必定药到病除,过了一段时间后,李漠确实能感觉到疼痛了,只不过换了另外一种折磨的法子。
他经常会浑身发痛,先从皮肤再到骨髓再到内脏,痛起来能让人升天,好像要把这两年所有的无知无觉的痛苦都还回来。
太医彻底懵了,开始陷入毫无头绪的凌乱之中,只有李漠自己心里明白,他这病是心病,心病已经不可救药,他作孽一生,怕是没有几年可活了。
他一生都敏感极端,显帝和太傅都对他的性格极其担忧,人为他若是不能开阔心胸,迟早会祸患无穷,现在果真是应验了。
一个午后,李漠围着厚厚的狐衾在炉边烤火,猫头鹰的首领悄悄来到皇帝身边,告诉他:“陛下,狄含一直在追查狄劲松的案子,快要查到赤勒浑族大祭司那里去了。”
李漠笑道:“固执,朕让他潇洒了两年,也该结束了。”他让人给狄含传话,让狄含明天官复原职回朝为陛下效力,若是不肯,发配边关去吃沙子。
狄含断然拒绝,李漠竟真让狠心他去吃沙子了。
吃了两个月沙子后,李漠耐不住写书信试探了两回,狄含还是半分没有要投降的意思。
李漠变本加厉,给他写信:“你父亲虽死了,但狄府家眷还在朕的手上。”
狄含回来了。
李漠想:看来这世间唯一好用的办法就是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