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谦和裴泽得到消息时,二人正在商讨西凉战事。 庆幸顾泊如只派人通知了他们,而不是直接上御前吆喝,让皇上亲自来领人。毕竟……这事,他真干得出来。 火急火燎赶来,屋里狼藉已打扫妥当,四个呆头鹅正悬腕抄书。 嗯,还好只有五十遍 ……的《资治通鉴》?! 敦仪已抄得手臂发麻,头昏脑胀。瞥见两位哥哥,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顿时笑开花,不断朝他们打眼色。被顾泊如寒冽的目光一瞪,又悻悻缩回去。 萧谦和裴泽互视一眼,齐齐上前行礼:“见过顾先生。” 顾泊如淡淡点头,却没有要搭理的意思,自顾自看书。 铜漏壶趁人不注意,又悄悄滴答下几珠。 敦仪写两个字意思一下,不断抬眸偷瞄;裴蓉则垂头无声地哭,浑身都在颤;李静姝写几个字就搁笔舒展一下僵麻的五指;只有韶乐一直憋着股劲写得飞快,把气全撒在笔墨上。 来的路上,萧谦已听小厮讲过来龙去脉。腹内盘算好言辞,便硬着头皮求情道:“今日之过皆由敦仪而起,实在无理由牵连三位妹妹一块受罚,不如就先让三位妹妹回去歇息,留敦仪一人在此受过。” 敦仪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 凭什么把所有错都归到她身上?他真是自己的亲哥哥吗? 裴泽见敦仪要开口,抢白:“四位妹妹都是姑娘家,传出去难免累及名声,恳请先生就在此发落,莫要惊动圣驾。” 敦仪一听父皇的名头,瞬间蔫巴了。想起之前顶碗罚站的事,不禁抖三抖。 顾泊如扫了他们两眼,不由好笑,还真是护短又机灵的哥哥。 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便主动把错都揽过去,以进为退,然后再服个软,讨个饶,只要不惊动皇上,就什么都好说。 “四人都有错,无论轻重,要罚便一块罚。既有缘在一处念书,便要懂得荣辱与共。倘若今日单饶了谁,又或是轻饶了谁,岂不纵容她们日后遇事推脱,袖手旁观?”他合上书,从桌案下头抽出一柄戒尺。 老竹厚重柔韧,轻轻一晃,呼呼带风。 敦仪吓软一半,裴蓉面如纸色,摇头直哭,李静姝吞了口唾沫自认倒霉,韶乐细细打颤,明明害怕极了,却硬是不服气地把背挺直。 萧谦和裴泽知道,顾先生肯答应在皇上面前隐瞒此事已是仁慈,便不再讨价还价,静立在旁看着。 顾泊如抄手走到敦仪面前,眼神冰凉:“七公主可知错?” 敦仪最是欺软怕硬,适才的气焰早去了九霄云外,结巴道:“学、学生知、知错。” “错在何处?” “不该、不该挑事打、打架。”说完便没了下文。 顾泊如不吭声,耐心侯着。 敦仪扯着衣角,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又道:“不该、不该嘲笑九妹妹的出身。” 见顾泊如还没有动的意思,她咬牙:“不该……偷拿九妹妹的书,捉弄陷害她。” 三条罪状一出,顾泊如这才开口替她总结:“七公主之错,归根结底缘于一个妒字。妒虽不在七情之中,却为七情所化之外象,乃万恶之源,若不能控此邪念,终有一日会遭其反噬。害人终害己,今日罚你十下手板,望你今后切记要戒妒。” 十下手板?! 敦仪刷地把手藏到背后,央求地看向他,不住摇头。 顾泊如也不催她,不紧不慢道:“若公主不肯领这板子,在下就只好去叨扰皇上。” 这话立竿见影,敦仪一下就老实了,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结结实实地挨了十下。捂着左手哀叫,哭成泪人。 萧谦心疼又不好阻拦,攥紧拳头,把头偏向一边。 下一个是裴蓉。她早已吓呆滞,耳边只有戒尺舞动的声音。 “裴姑娘可知错?” 裴蓉不敢看他,垂头直哭。 身为庶女,能入书院念书已是不易。一直以来她都过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是就叫人撵出去。可今日,她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而且,还是在他面前。 “学生……知错。学生明知公主行为有失,非但不出言相劝,还、还跟着一块铸错……”她哽咽了。 顾泊如知她素来老实,便不再为难:“裴姑娘之错,错在不辨是非,助纣为虐。闺阁女子治学,多以修身养性、明理晓事为主,而裴姑娘今日之所为委实有愧于致学所得。要知道大多世家大族的败落都是由内宅烂起,便是为了自家,裴姑娘也当谨记今日教训,万不可再为虎作伥。” 这十下板子,打得裴蓉差点哭断气。 轮到李静姝,她倒是爽快,不等顾泊如发问就主动伸出左手:“学生明知七公主性子火爆,还故意煽风点火,酿成最后这般局势。学生甘愿受罚。” 指桑骂槐!敦仪恨不得上去撕烂她的嘴。 顾泊如扬眉,简单判道:“李姑娘乃将门之后,好打抱不平也是情有可原,但要注意方式方法,骄躁乃行军第一大忌。” 李静姝眼睛一亮:“多谢先生指教。”竟笑着接下这十板。 一旁的裴泽眉头越皱越紧,乍看之下,顾先生是把三人都训了,不偏不倚,可细细一想意思却相去甚远。 对敦仪和裴蓉,他训斥起来毫不留情,可谓字字诛心;可对李静姝却是似抑实扬,赞许她打抱不平,劝她戒骄戒躁,日后定有大作为,下手的力道也轻许多。 说是要求公允才把四人都罚了,实际上心早偏到京城外头去了。 最后是韶乐。 从方才到现在,她一直不言不语,眼眶湿红,强忍着不肯掉金豆。 萧谦细想这事情始末,韶乐始终是受害者,却被连累要一同受罚,于心不忍,便上前求道:“顾先生,阿九她毕竟没错,还乖乖抄了这么多书,训几句便算了吧。” 顾泊如冷眼扫去:“方才我已说过,要罚就一块罚,不能偏颇。”转头看向韶乐,眼神不带丝毫温度:“九公主可知错?” 韶乐突然倔起头,恨恨盯着他,压下哭腔,铿声道:“我没错。”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然。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多说几句话都能脸红,现在竟这般硬气,看来是真委屈坏了。 屋里一瞬的寂静,李静姝见顾泊如脸色变黑,连忙扯韶乐的衣角劝她服软。 韶乐咬紧牙关抵死不从。她没错,凭什么要认错!她母亲不是贱婢,她也不是扫把星,她没错! 顾泊如捏紧戒尺,目光隐忍又气愤。 他当然知道她没错,本也没打算训她,为了公允,只需装装样子打十板子糊弄了事便可。况且,打板子的是他,他大可以减轻力道。可现在…… “如何没错?九公主有三错。”他微眯起眼,拂然道,“第一、打架一事,你虽不是挑事者却也参与其中,这不是错?第二、有错不认,还顶撞师长,乃错上加错!第三……” 话到嘴边,马上要脱口而出,还好他及时忍住。举起戒尺,冷冷道:“手来。” 灯火下,竹面泛起淡红的光。韶乐吓白了嘴,仍旧直着腰板,抬手。 戒尺上下飞舞,每一下都像在手心烧火。韶乐泪水涟涟,拳头都快捏红,硬是不肯叫一声。 “九公主可知错。”十下打完,顾泊如沉下声音又问。 李静姝着急,直朝她使眼色,睫毛都快飞出去。大丈夫能屈能伸,认个怂不会少块肉,不认才会! 韶乐气都捋不顺,呜咽道:“我没错。” 好好好,你好……顾泊如冷笑,抬手再打。 韶乐疼得只会抽凉气,死咬下唇,不吱一声。 敦仪兴奋不已,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突然就不觉得手疼了。 其他人则十分揪心,却也奇怪,总觉得今日的顾先生,有点不像顾先生。他的冷静都去哪了? 打到第六下,韶乐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明媚的小脸被泪水打湿,泪眼婆娑,多少委屈都欲诉还休地括在里头,像一朵饱经风雨欺凌的白玉兰,花萎香熄,楚楚可怜。 顾泊如的心叫人狠揉了一下,手滞在半空。这一眼,好似把所有的板子都打还在他心尖。心烦意乱下,他索性把戒尺一丢,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每人回去抄五十遍院规,谁抄不完,明日就不必来书堂了!”拂袖离去,留下一屋子没头苍蝇。 顾先生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 天边慢慢染上墨蓝。 离开书堂后,顾泊如仍旧心躁,想去溪边钓鱼散心,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拎着竹篓在书院里四处闲逛。 洒扫的小厮丫鬟大老远就瞧见他这张大黑脸,溜得比兔子还快。 只有岑懋着急忙慌地迎上:“可算找着你了,听说你一早就跑去找院首了?你跟他说什么了?是走还是留?” 顾泊如没理他,自顾自往前走。他的确找过院首,可院首不在。 “嘿,你倒是说句话呀,可急死我了。”岑懋紧几步追上。 顾泊如横他一眼,冷冷道:“走。”反正也没人希望他留下。 岑懋气不打一处来,叉腰啐道:“你怎么就不听人劝呢!难道连那丫头也留不住你?” 脚步停下,顾泊如狠狠瞪去,吓得岑懋差点咬到舌头。这家伙今日是不是吃火.药了? 正犹豫要不要问个清楚,有人突然慌张跑来,是小喜鹊。 “二位先生可是打书堂那头过来的?有没有瞧见我家公主?都这时辰了,她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说话间,金豆子就要落下。 岑懋最怕女人哭,连忙安慰:“别担心,九公主没准去谁那玩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顾泊如并不这么认为,联想刚刚发生的事,眉心的川字越发显眼,深吸几口气才定下心:“分头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