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陆离并不常居于将军府,这府邸还是先帝在的时候赐下的,倒是一处好宅子,不过陆离并未有要从他爹陆文括陆丞相的府中搬出来的打算,这宅子便就一直空置着,只留了看守打扫之人,等待陆将军时而兴致突来时一夜两宿突至。 所以如今姚千里便成了这将军府面上的主子——都是下人,只有她一个是被伺候着的。 如果说姚千里只凭陆离那一番话就回忆起了过去,或者对“段引袖”之遭遇感同身受了,那未免也太过可笑太过儿戏。一个人,真正属于自己的,除了肉体便也只剩下记忆了,肉体自源自父母,而记忆却是自己一点一点刻到脑中去的。姚千里之前不知遭遇了什么才将过往那么多年的记忆一并都忘却,然忘既已忘,想要再拿回来岂是那样简单的,不说要再过一遍与失去时候一样的历程,却也总不会这样简单。 姚千里手里拿着一卷书卷坐在榕树下头的石凳上,脑中在想念娃儿。 天虽然已经渐渐燥了起来却也还未到暑里的炎热程度,姚千里身后的这棵榕树颇大,遮下了好大一块阴来,偶尔有风吹来,树叶簌簌摆动,习习凉风吹得人心旷神…… 忽有一件衣裳从身后罩了过来,落在姚千里身上。 姚千里睁开半眯着的双眼,并没有向后去看,便轻声道:“灵姝,我不冷。” 灵姝俯身帮她将衣裳扯好,嗔怪道:“这春夏相交时节最容易染上风寒,别看这风柔柔的模样,其实最是伤身,夫人又是刚从病里出来,更是要当心。” 姚千里轻轻笑了起来,一面拿书卷遮住口鼻轻咳了两声,道:“哪有那么精贵……” “你看,又咳上了。”灵姝绕到姚千里身前,“夫人,我们回屋呆着去,屋里不一样能看书?”说着手上就去扶姚千里,半拽的将她拉了起来。 姚千里无奈,微叹了口气便随她去了。 姚千里到这里的时候灵姝就已经候在这里了,照着陆离的吩咐,灵姝养好了伤才启程往都城赶,本是比陆离他们迟了好些天才上的路,可是因着陆离跟姚千里那两场不大不小又交错的伤病,灵姝到都城反倒比他们还早些。 姚千里看到灵姝的时候还是有些吃惊的,表情落到了陆离眼里,那人微微勾起嘴角,道:“林夫人道要等灵姝伺候,便给你送来了。” 姚千里现在对着眼前这人的时候情绪破有些复杂,这人拿住了她的短,诱她来到都城,可后来又对她有搭救之恩,还偏偏知晓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前尘旧事,还将她初到都城时候的怪异反应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现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神情来面对他才好,纵然她面上淡然依旧。 她半晌没有回话陆离便就站在原处不走,灵姝自也依旧是见礼时的姿态,其余人也未敢有动作。 不知哪来的一片树叶卷啊卷的卷到了姚千里的脸上去,她才终于发现了眼下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滞,继而道:“民妇谢将军恩典。” 陆离皱眉,只觉这话刺耳的很,却也不知是错在了哪里,看着姚千里谦恭垂着的头凝了神去想,却是越想越理不清,反倒是平白给自己惹来了一通莫名的怒气,当下便不悦的轻哼一声,甩袖率先而去。 姚千里自是不明所以,看了眼前头人的背影,举步跟上,灵姝跟在姚千里后头。 走到一处水榭的时候,陆离突然住了步子回过头来,指着水榭外刚刚长开的荷叶道:“林夫人可知那荷花中间为何空了一块?” 姚千里抬眼平静的望着他,当真是一脸的平静,她早已习惯这位大将军突然的心血来潮,只在心中暗暗嘀咕,这又不是我的府邸,我又从何得知。 陆离似乎是在确定她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后又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一面道:“戏文里有冲冠一怒为红颜,此乃红颜怒为薄情郎,我这荷花只不过是做了替罪羔羊罢了。” 他明明是话里有话,姚千里并不大能明白,只隐隐觉得他似乎是在说自己,可是他不说明,她也不好去问,便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离也没再多说,姚千里便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算过了,也没放在心上,很快就忘到了脑后去。 却没想到几天后灵姝突然又同她提到这事,兴致满满的样子,“夫人,你可知那日将军说的那红颜和那薄情郎是谁?” 姚千里摇头。 灵姝四下看了看,而后将嘴凑到姚千里耳边,细声道:“听说那女子是个罪臣之女,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姚千里心中一凛,“那那个薄情郎又是何人?” “嘘——”灵姝愈加谨慎的模样,“夫人,这可是说不得的……那薄情郎正是,正是当今……”说着拿手指朝天的方向指了指。 姚千里明了,薄情郎是当今圣上。 既然那女子已经死了好几年了,那大约是发生在当今皇帝登基之前的事了,如此说来,是个王爷与官家女的故事?却不知是个怎样的故事……姚千里看向灵姝。 不等她开口,灵姝已经机灵的向她解释:“奴婢也是听来的,说那人本就是个风流性子,游戏花丛,不过却也不算太过出格,可是那女子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泼辣女子,某一日那人和那个女子一齐到我们将军府上来吃酒,吃到一半有舞姬献舞……那人不过是多看了那舞姬两眼,待舞散以后,那个泼辣女子竟然尾随那舞姬而去,便在那荷花旁边将她推到了水里去……” “那荷花……” “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舞姬跌下的那片荷花就不长了,好好的一片荷花,中间独独缺了一块……” 姚千里随着灵姝有些惋惜的尾音朝着那荷花的方向望过去,其实隔得挺远,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姚千里却是一副看得明了的样子,半晌后,幽幽一叹,似也在可惜那片残缺了的荷。 灵姝给姚千里换了杯热茶,跟着叹息了一声,“有人说那片荷花带了怨气,是中了毒的。” “那舞姬后来怎么样了?” 灵姝一愣,片刻后才道:“自是让人救了,将军府那么多人,总不能让人淹死。” “嗯。”姚千里接过茶杯,“灵姝,你在这将军府呆了多久了?” “只比夫人早几天。” 姚千里点点头,忽而又不着边际的问了一句:“这都城的蜜饯哪里的好吃些?” 灵姝又一滞,想了想,方道:“奴婢也不大清楚,奴婢来都城一年都还不到,平日也甚少会买这些个东西。” 看姚千里面上的表情有些冷了下来,连忙又道:“夫人若是想吃奴婢去跟将军说,将军定会寻了最好的送来。” 姚千里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去喝茶,眼鼻口都被罩在了茶水的热气里,因而面上的表情便也看不大清……才来都城一年不到,故而不大清楚卖蜜饯的铺子,可是却对这被空置的将军府里一片荷塘的旧事了如指掌,如她所说,这事都已经发生了好几年…… 只是不知道是陆离拿来对付她的,还是别人拿来对付陆离的……姚千里放下茶杯闭上双眼,不想去看灵姝此时看起来满是真挚的颜面。 那天荷花之后陆离并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遣退了灵姝,便开始跟姚千里说起正事——至少在姚千里看来,只有这些才真正算是正事。 先大致说了一下寻找娃儿的进展,这自然也是姚千里最着急着想知道的,随着时日渐长,她的心神也愈发开始不受控制的混乱起来,一颗心整日整日的揪着,越是不敢想就偏偏老是会去想,直到能清晰的感觉到心口处扭曲般的在疼…… 陆离看了眼她骤然卡白的脸色,似乎也有些不忍,微微叹息一声,便道那边已经有了进展,大致确定了娃儿如今还在白云县内,接下来便只是搜寻了,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值得一提的是,据说裘百态对此事很是上心,所以搜寻进行的异常顺利。 姚千里自是喜不自胜,恨不能马上就赶往白云县去等的模样,终在陆离淡淡扫过来一眼后,心下一寒,又立马肃起了面色。 另一件事是关于林群芳的。 说起来姚千里本就是为了找寻林群芳才会离开小喜子村,才会遇到了那么些姚千里所认为的烂事,也才会跟着陆离来到都城……若是现在再让她去选择,她宁愿带着娃娃在小喜子村终老一生,哪怕面对着无赖的时候她依旧是那般矛盾,想亲近却又莫名害怕……想起无赖,姚千里只觉得脑子又胀痛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壳而出,却偏偏都堵在了那里,将她的脑袋都快要塞得崩裂…… 陆离那天说,她原本是叫段引袖,她还有个兄长叫段引臣。 她诞下娃娃不久的某一天,李嫂告诉她,原来无赖还有个挺体面的名字,叫什么段引臣…… …… “林夫人?” 见姚千里依旧没有反应,陆离便又微拔高了声音,“林夫人。” “嗯?”下意识回应。 陆离略顿了半晌,似是在等她回神,直到姚千里不解的朝他看过来他才开口道:“林夫人,这都城说大不大,可是要找个人也并非是那么容易,你要寻林秀才恐怕……” 姚千里知道他这是在问她要不要他来帮去找林群芳,想了想,终还是打算拒绝,她总觉得,跟陆离的纠葛,还是越少越好,这样的人,她是招惹不起的…… 便道:“这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缘法,若是当真找不到,我再回去就是。” 陆离温温一笑,“那又何苦千里来寻?” “只不过求个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