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跟在军士身后,穿过正堂,走进里院。 里院是周都督寝息之所,进去之后又是一重重院落,房屋阔朗,空间极大。左边廊屋是客房和亲兵值宿房,右边一溜分别是武厅、蹴鞠球场、仓房。 …… 周都督此人,其实并不是周刺史的亲堂弟。 他原本是周家旁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无长辈看顾教养,只能跟着市井闲汉厮混,学了一身偷鸡某狗的本事,每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常往勾栏地鬼混。他二十岁那年,被周刺史的从父挑中过继,成了周家嫡出郎君。第二年,周都督背着一袋蒸饼北上投军,成了河东军牙帐前的一名守卫。此后五年,周都督跟着河东节度使李元宗南征北战。李元宗非常赏识他,命军中幕僚教他兵法,出入营帐都将他带在身边,俨然将他视作得力心腹。 世人都以为周都督会成为李元宗的乘龙快婿,然而周都督二十六岁那年,因为一次轻敌战败损失了不少辎重,触怒刚刚死了儿子、还没从丧子之痛恢复过来的李元宗。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家子弟趁机进谗言,诬陷周都督调戏李元宗的姬妾,李元宗一怒之下,把周都督赶出河东军。 周都督可不是个善茬,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汉人,始终不会得到河东军将领的信任,早就在暗中拉拢军中汉人出身的低级将官。 和李元宗闹翻后,他一刻也不耽搁,当晚就连夜带着自己的人马偷偷离了河东。等李元宗反应过来,派侄子前来取周都督首级时,周都督已经带领部下渡过黄河,回江州老家了。 得知周都督逃走,李元宗大惊失色,一面派出最精锐的亲军围追堵截,一面传令三军:绝不能放周都督离开河东! 身后十几路追兵日夜追赶,周都督却不慌不乱,一路过关斩将,连杀河东军十一名大将,顺利回到家乡。 猛虎出笼,没了掣肘,这位大器晚成、在河东军默默无闻的悍将经此一战,名声大噪。 叛离河东军后,周都督一边以江州为根据地招兵买马,用了三年时间,陆续吞并三十九座州县,真正站稳了脚跟。 事已至此,李元宗只能叹息一声,对左右道:“周麟勇冠三军,为我所用,乃一方猛将,如今他自立山头,以后必定是我河东军心腹大患!” 李元宗低估了周都督。 周都督是个武人,看似粗鲁暴躁没城府,其实颇有心机,李元宗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道义上来说他背叛旧主,会被世人所不齿,而且河东军兵强马壮,周家目前还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周都督这些年来一直避免和河东军交战。 李元宗曾数次派人辱骂周都督,逼他出击,想趁他羽翼未丰满时除掉他。 周都督哭着朝北方拱手,“司空对我恩重如山,实在不忍和司空刀兵相见。” 至于为什么总有河东军将领带着人马偷偷跑来投靠周家军,河东军押送的粮草总是在江州附近莫名其妙被劫走——周都督表示,不关他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 腿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着啊! …… 正寝非常大,没有隔断,中间只以一扇扇座屏和围屏隔开。 幔帐高卷,四面窗户全都支起,风从庭院吹进屋中,凉爽宜人。 九宁跨过门槛,微微垂眸,余光飞快逡巡一圈,屋中坐榻几案齐备,高足桌上摆满古董玩器,西面是一面墙那么宽的檀木大书架,架上摆满书匣,里头都装满了书册。 她看着铺满整间房子的金丝楠木地板,暗暗咋舌,周都督果然如传说中骄奢淫逸,喜欢奢侈享受。 周都督在民间的名声不怎么好。 起初,周都打着“忠君”的旗号叛离想要造反的李元宗,奉长安皇室为正统的士子们对他多有赞誉,盼着他能把李元宗赶出中原。 可惜周都督和李元宗这位旧主一样性情暴躁,只装了几年忠厚就不耐烦了,数次对小皇帝出言不逊,还曾严刑拷打朝廷派来宣旨的天使,自己也想造反。 士子们这才认清他的真面目,痛骂他虚伪狡诈。 现在,清流文人最讨厌的地方大将,李元宗排第一,周都督紧随其后。 排在第三的据说竞争很激烈,时常换人,只有李元宗和周都督地位稳固,常年稳居前两名。 可见他俩有多肆无忌惮,多招人恨。 然而世事无常,被朝臣、文人骂了一辈子的李元宗和周都督,最后谁都没有造反。 在书中,猖狂了一辈子的李元宗和西边的汴州刺史交恶,误入汴州军设下的陷阱,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 而周都督也同样死在埋伏在他回乡路上的汴州军手里。 周都督死后,周家失去庇护,江州很快被其他霸主瓜分蚕食,小九娘就是在这种情势下被当成礼物送出去的。 梦中那段任人欺凌的记忆太绝望太真实了,九宁每次想起都忍不住战栗。 仿佛她真的亲身经历过。 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且停留了很久,她连忙收敛心神,朝对方看过去。 窗前设坐榻,一个年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盘腿坐在榻上,衣襟大敞,斜倚凭几,正用一种平静而深邃的眼神打量她。 男人头裹罗巾,穿一身家居蟠虬纹翻领云罗袍,腰系丝绦,方脸大耳,鼻直口方,虽然满脸络腮胡子,也看得出是个相貌堂堂的英武汉子,身材高壮,衣衫底下肌肉线条利落舒展。 那双胳膊,比九宁大腿还粗。 周都督懒洋洋坐着,旁边墙上挂了一副宝弓,两柄长刀,箭囊横七竖八丢在地上,刀没有入鞘,就这么随手挂在木架前,刀锋泛着冷冷寒光。 祖父比九宁想象中的要年轻,他应该快五十了,看起来却像是还当壮年。 据说他以前不识字,跟着李元宗的幕僚学兵法时屡屡因为不通文墨被人嘲笑,可李元宗帐下的将领打仗的本领都比不上他。 九宁伏拜叩首,郑重行了个正式拜见长辈的稽首礼。 “孙儿拜见阿翁。” 周都督往后靠在圈几上。 “你是观音奴?都长这么大了。” 上一次见孙女好像是半年以前,她个头娇小,性子又静,在他身边站了很久,他才注意到孙女,还没说上几句话,婢女怕他厌烦,小心翼翼上前,把她抱走了。 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孙女,都和他不亲。 “阿翁还是那么英伟不凡。” 九宁含笑道,徐徐站起身,垂至肩膀的束发彩绦微微晃荡。 周都督怔了怔。 九宁抬起头,大着胆子上前几步,走到坐榻前,举起手里的一捧荷花。 “孙儿给阿翁的。” 房里静了一静。 四周侍立的亲兵们表情凝固了一下,嘴角抽搐,然后默契地挪开眼神。 竟然有人给大都督送花…… 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到! 周都督看着那几朵荷花苞,再看看九宁。 九宁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双眸好似一汪明净春水,眼瞳又黑又亮,笑得憨厚。 “阿翁喜欢吗?” 周都督忍不住笑了一下,接过荷花。 “为什么送阿翁这个?” 九宁笑眯眯道:“鲜花赠英雄。阿翁每次凯旋的时候,江州的娘子们都会出城迎接,把手里最漂亮的花送给最英勇的将士们。我觉得阿翁才是最厉害的,所以我的花要给阿翁。” 听她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说完,周都督嘴角笑意更浓,示意亲兵把荷花拿下去插瓶。 他俯身,单手轻轻松松就把九宁抱了起来,让她上榻挨着自己坐。 脸色一沉,虎着脸问:“观音奴乖,告诉阿翁,谁教你这么做的?” 不愧是面憨心奸的一方霸主,没那么好糊弄。 九宁脸色不变,“我自己想来的,阿翁不喜欢我送的花?” 周都督双眼微眯,沉默了一会儿。 九宁满含期待地望着他,目光饱含敬慕,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周都督行踪不定,她每天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归家,坚持了大半个月。 期间周都督其实回来过,而且不止一次,却对她避而不见。他是都督,想隐瞒行踪轻而易举。 九宁假装不知情,仍然天天往正院跑。 今天周都督一回来,她的婢女就得到消息,她过来拜见,军士们没有拦她,直接放她进来。 她想摘池子里的荷花,也没人出声劝阻,军士还主动淌水帮她摘了几朵最漂亮的。 这一切都说明,他们的放任经过周都督的默许。 九宁还发现,这大半个月中,军士们面对她时,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缓和。 肯定是因为周都督叮嘱过什么,军士们才会如此。 而且,周都督刚刚看到她时,叫的是“观音奴”。 他叫得很自然。 这些天,除了冯姑那天情急之下脱口叫九宁的乳名,就只有三哥周嘉暄会这么叫她。 所以九宁敢这么和他说话。 半晌后,周都督伸手揉揉九宁头顶的螺髻。 “阿翁喜欢。” 仆妇把剪过杆、插在琉璃瓶里的荷花送回书房,周都督摆摆手,示意她把花瓶供在窗前高足桌案上。 他淡淡扫一圈左右。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侍立的亲兵们默默退了出去。 淡金色光束从支起的窗户漏进房里,罩在琉璃瓶上,宝光闪烁,荷花沐浴在灿烂彩光中,愈显高洁出尘。 周都督望着那几枝荷花,轻声问:“观音奴想和阿翁说什么?” 九宁挺起胸膛,手背朝上,双手平举,再次朝周都督叩首。 “孙儿有事求阿翁。” 周都督收起脸上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