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斜山是属迟云狄的地盘,门派名叫做“苍剑派”,名字倒是起得挺霸气。 虽说迟云狄当年在那群修士当中还算是比较讲道理的一个,为人也算厚道老实,就是不知怎的居然能和谭恕混到一起去,可见也不是什么真君子。 魔教教主一事过去之后,他向谭恕表明自己的意愿,揽了斜山这块地自创一派,吸引无数门生弟子前来修练,既娶了个貌美的妻子,又生了个懂事的女儿,以为终于能高枕无忧,结果没想到自己宝贝女儿竟因一场事故而变得痴傻,妻子身体欠佳,近两年相比当年也是苍老不少。 跑着跑着,谢无延到了一片水塘边,确认前后没人,抬起一捧水,狠狠抹了几把脸。脸上不成样的妆粉与水融合,顺着脸颊的弧形滴滴答答挂下来,将这具身体的原本容貌完完全全展现出来。 扬风拂面而来,连带水面的涟漪也一圈圈晕开,逐渐倒映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其实也真不是谢无延审美有问题,她身为魔教教主,从前根本不需要操心妆容的问题,一切自有下人帮她打理,看着挺容易,没想到自己上手时老是把握不好力度,不是画浓了就是涂偏了。 自己身为魔教教主,却依附在另一个身上苟延残喘,还被禁锢自己原本住过的斜山上,这要被别人听见还不得笑死。 谢无延双手抱住腿,无力地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闷闷地道:“烦,烦!” 正在此时,背后的屋子里忽然传来几句小声的交谈声,由于隔得远,听不清,窸窸窣窣的,似乎只要一阵很轻的风,就能吹淡褪去,没了痕迹。 “师父,小迟她只是贪玩罢了。” 谢无延微微一愣。 她爬起身,蹑手蹑脚走过去,双手扒在墙边,踮脚微眯了眸子朝屋里看,只见陆盛和李昶治均站在屋中央,李昶治还是那一贯的死样子,负手仰头站着一句话不说。 一旁的陆盛则轻轻欠身,对帐后的人道:“可否宽限几天,带我找到名医,定能医好她。” 帐后的人似乎十分疲惫,影子泼映在帐上,开口是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小陆,你知道她本不该是这样。” 话里听不出情绪,陆盛却顿住了。当年,迟歌与他关系甚好,日日同他一道出行,迟云狄虽然明言不说,但众人心底都有数,迟云狄私底下早就把迟歌交给陆盛照顾了。迟云狄把自己的女儿放在他身边,也是对他极大的信任,而陆盛却在迟歌下山时忙于他事,置自己亲师妹的生死于不顾。 所以迟歌溺水他也有责任,他知道迟云狄这话是在暗责他看顾不周。 沉默片刻,他艰涩地道:“弟子……知道。”顿了顿,又道,“……只是弟子觉得,小迟性格有变并不真的因为生了什么病,猜疑终究只是猜疑,没有证据证明小迟她真的是……是……” 说到这儿,他便顿住了,“痴儿”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迟云狄叹了口气,揉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道:“为师当然也想相信小迟没病。” 他静默片刻,又道:“此次下山不是闹着玩的,不是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可以放任她胡来,下山后谁去照顾她?万一闯出祸来怎么办?谁给她收拾烂摊子?你吗?你能吗?” 谢无延一愣:这是要带我下山?刚刚陆盛不是说不让我下山的么,怎么又偷偷求情来了? 陆盛抬头直面前方,道:“可以。” 李昶治瞥他一眼。 “小陆啊,”迟云狄叹了口气,掀开帘子,只着一身白色的内衫,从帐后缓缓走了出来,凝视着眼前这个得意门生,“小迟这两年来多亏你看照,可她不该做的事,就是不能去做。” 他的脸上并没有责怪陆盛的意思。似乎知道陆盛真正想做什么,内嵌的双眼更加黯淡。 “为师不是非要你担着这样的重任,小迟的病就……”说到这里,迟云狄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色,他闭起双眼,道,“就等医得了再医。” 这两年他已为迟歌操心太多,多少名医曾来看过,却均以“无药可医”的答复而告终,他已不忍心再尝试一次次的失望,更不想被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提醒,他曾捧在手心上的宝贝女儿,如今多么可惜,变成了一个随时都会发疯的痴儿。 说是心疼,实则更怕世人见了她这般模样而唾弃她,迟云狄道:“为师冒不起这个险。” 听到这里,陆盛敛了目光垂下,低头不语。 如今迟云狄与迟夫人分房住,迟云狄只手管理起苍剑派的事务,终日操劳,偶尔也会去探望一下妻子,然而每每从妻子房间出来的时候,总会低低地叹息一声。 这时,许久不发言的李昶治扯开话题:“师尊,近日斜山周围妖气浓重,有些小妖竟还在斜山周边胆大妄为,难道魔教教主的魂魄自行归来了?” 未等迟云狄发话,李昶治又自顾自地愤怒道:“这魔头当真是死也不宁息!” 迟云狄却蹙眉道:“未必。魔教衰败这么多年,如今残余下的,也不过是几个不知名的小兵而已。” 李昶治道:“据说是那两个护法又在搞什么名堂,好像是要在众多修士之中挑选一个作为魔教教主。” 谢无延在门外听得一呛,差点没爆了粗口:妖气浓重怪我,邪魔横生怪我,魔教出了新教主又怪我,我生前何德何能,让你们这样看重!……哎哎等等,新教主?? 谢无延立即思考起来。她是喜欢过赵其琛没错,但新婚之夜就被那群修士给搅黄了,夫妻之事可是半点没进行过,她又没有生什么孩子,这又是哪来的新教主? 李昶治说完之后,三人便均均沉默,拧眉开始思考,谢无延扒在窗台上,也默默地思考着。 这时,门外忽有一阵异动,李昶治凝神喝道:“谁人造次!” 谢无延急忙连滚带爬塞进一团树丛里。几乎是同时的,一团黑影飞身上了对面的屋顶,身法极其娴熟,右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比划着,“嗖”一下瞄进屋内。 一股阴寒蓦地攀上李昶治的脊背,他惊觉地回过头,突然,一只匕首穿破窗纸,飞刺了过来,却又不带丝毫杀气,像是预算好了似的,飞到面前时,忽然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李昶治眼疾手快,用二指一捏便轻松夹住。 门外的屋顶上还有窸窣,陆盛和李昶治两人反应极快,连忙跑出屋外,然而那人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檐下只落了几片零碎的叶子。 李昶治看眼那柄匕首,柄末雕刻着一只正在喷火的巨鸟,不过巨鸟的造型十分清奇,有种说不出诡异。 真不愧是魔教信物,果然邪里邪气。 此时,迟云狄也从屋内缓缓步出,李昶治立即恭敬地将匕首递过去,道:“师父,这匕首是不是那个?” 迟云狄不动声色地接过匕首,端详一阵,目光里闪过一丝异样,须臾,确认道:“魔教信物。” 另两人心下一惊。 传闻魔教教主不仅自创功法,还是个举世闻名的炼器师,她手底下造出的鬼怪兵器数不胜数,鬼剑就是其中之一,最令人惊叹的是,不管你什么废铜烂铁,只要经过她之手,烂泥也能给你扶上墙。陆盛看着那匕首,奇道:“竟是朱雀刀?” 谢无延瞪大了眼睛。 再三确认后,迟云狄道:“嗯。” 李昶治挑起一边嘴角,道:“哈,是想抢回他们的老巢了吧,居然能不动声色地来斜山来示威,魔教教主果真是个‘奇才’!真当苍剑派好欺负吗!” 迟云狄将匕首握握紧,道:“早该料到有这一天。” 陆盛却皱眉道:“来下战书的并非是魔教教主本人。” 毕竟魔教信物当然是人手一把,若是遗落在哪个地方给人拾了去,也不是没理由。 “不是本人又如何?”迟云狄刚想回应,李昶治便抢道,“到斜山来甩了一把刀,甩完就走,这人不是居心叵测又是什么?” 迟云狄掌管苍剑派七年,斜山平静了七年,从来不曾有歹人胆敢靠近半分,若是有,也会生生止步于斜山里三层外三层的结界,可今日之人竟然能无声无息潜入进来还不被人发现,着实蹊跷。 陆盛沉吟片刻,想想有些道理,道:“那师父可有对策?” 迟云狄慢慢踱回屋里,一心只想回榻睡回笼觉,似乎并不是很着急,淡声道:“没有对策,该来的总会来。不管是魔教教主自行归来,还是那位‘新教主’,她若是来报仇的,那便和她说理,若是说不通,再战。” 李昶治道:“我看也是,那两位护法还带着鬼剑脱逃,她要是想,随时都可以来斜山找麻烦,苍剑派是什么?她只要来了就难走出去!” “师父留步,”陆盛没理他,又追上迟云狄,“弟子看来……” “好了,”迟云狄捏捏眉心,“都回去吧,日后的事,就日后再说。” 听他的语气里,倒好像根本不把魔教放在眼里,好像小孩子闹着玩,晾他们一会儿就没事了。 李昶治瞥眼陆盛,又看了看陆盛衣角挂着的玉佩,眼里尽是轻蔑,率先欠身道:“是。” 陆盛沉默许久,终也不得不道:“是……弟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