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不决的信徒看着简直如神祇一般的宁海,犹豫了片刻后叹了一口气,自嘲的声音里满含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我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犯了那样的错,注定是要下到地狱里去的。”
“那是什么错?”宁海问。
问的同时,宁海看了一眼信徒的手。那是双修长的手,上面没有任何血污,但不知是否曾经沾染过血污。
信徒:……
信徒又沉默下去。
宁海安静地坐着,不急切、不催促。
最终仍是信徒先低下头,缓缓地将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往事说出口。“道场……我看到有人向附近一座道场的水井里投毒。我发现了他们,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恋雪……道场家的女儿是我……妻子的朋友。我想阻止他们……可是……”
信徒的情绪又开始变得不稳定,或者说他的心从来也没有稳定过。
宁海安静地看着情绪崩溃的信徒。
“可是……我没有。”信徒如此惨笑道。
“他们答应给我钱,让我保守这个秘密。我的妻子生病了……我很需要钱,我想要治好她。”
“我看着他们下毒,假装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我明明知道将要有人死去,但为了想让妻子不要死去而当做不知道。大概是神给予我的惩罚吧,明明我那么想要让妻子留在身边……却让她更早地离开了我,我没能救得了她。”
宁海问:“是他们不打算把说好的钱给你?”
信徒冷笑了一声,依稀有昔年意气风发的痕迹。“我不是那么好暗算的,他们虽然想却做不到。”
宁海看着信徒这片刻的骄傲得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笑容,也没有嫌恶,看不出情绪倾向的脸看起来有种难以亲近的冰冷,和他在各色美人面前温柔微笑的模样大有不同。
“那之后呢?”宁海问。
信徒唇角的弧度一僵,脸一下子灰败了下去,“后来……后来……他们遭到了报应,我……我也遭到了报应。”
宁海听着他颠三倒四地往下叙说。
“素流道场的师范代……没有被杀,没有……他活着,他活着杀死了所有人,所有道场……周围所有的全部的道场,全部的人……全部都……赤手空拳地杀死了!!!”
宁海从他的话中提炼出重要的信息进行重组,“素流道场的人被下毒害死了,但是其中一名师范代逃过了一劫,为了报仇无差别地杀了所有具有嫌疑的人,你的妻子是因为这样死的,对吗?”
“他不杀女人。”信徒不知道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戚戚。
宁海一顿。
“他一个女人也没有杀,我的妻子不是被他杀死的,她……她是被我害死的。她怀疑那些钱的来路,她以为是我下毒,她不肯吃药……连饭都不肯再吃。没错……我的妻子,我的好友,我的恩师……这些人,这些人原本都不该死的!如果我能阻止……我明明可以阻止……”
信徒又露出了几分疯癫神色,精神看起来极端不稳定。
宁海凝视着她,半晌后抓住信徒的手腕,“你是怎么躲过一劫的?”
既然是除了女人之外无差别的攻击,按理说信徒也不可能幸免于难的。
信徒愣了一下,“我只是……正巧逃过一劫。”
宁海看着他,“你的胸口……裹着什么东西?”
信徒:……
信徒茫然地眨了眨眼,露出无辜的表情,看上去和刚刚并不像是一个人。“您在说什么,我的胸口没有裹着什么东西,请不要再继续说了。”
甚至连自称都换了一个,用的是女式的自称。
但信徒却做的非常自然,好像这点事情真的没有什么好被觉的古怪的。
宁海沉默下去,没有再说话。
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虽然这名信徒无论是声音还是脸型还是自称全部都是男性化的,但是一个人最基础的、无法更改的骨架结构无声地诉说着信徒是一名女性的事实。而这种事实,恐怕万世极乐教能看出来的不超过两个。
他算一个,童磨算一个。
这种精密的伪装令人叹为观止,拿来用的地方使人倍感唏嘘。
虽然唏嘘,但一向用温柔模样待人的宁海却直白地近乎冷酷地问:“当初你是想救重病的丈夫,还是痊愈的你装作当初的他?”
信徒的眼神很茫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假装自己的丈夫呢?”
信徒抿起嘴,戒备地看着宁海。“请问我的丈夫在哪里呢?我感觉到有一些不舒服,请您将他找来让他和我一起回家,我们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宁海:……
良久的沉默。
信徒吧下唇咬的越来越紧,最后带着汗水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边跑边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大约是她口中的‘丈夫’。
很快就有其他信徒闻声赶来,想要捉住她。
那名信徒挥舞着木刀反抗。
宁海虽然有了完整清晰的思路,但看着一片嘈乱的现场,还是感觉到脑袋有些乱。
被宁海留在房间里的童磨也来到了现场,一双带彩的眼睛像是无机制的玻璃弹珠,在火光映衬下才多了些生动的暖色。
他站在宁海身边,望向那名信徒。“我记得她,她的丈夫带着她来到过我们这里。她并不相信我们,不过她的丈夫坚信我能带他到达极乐。”
松明子燃烧后飘出的黑烟不断往上冲,噼啪声被女人哭喊着喊丈夫名字的声音遮盖。她的头发散开,脸上的泪水落下后冲开铅粉,精心妆造出的男人脸扭曲晕开了,整张脸像是被一把揉开。
童磨叹气,眼中又淌出泪水来。“真是感人。”
那双琉璃般炫美又冰冷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温柔的仿佛梦境般的光。“其实又何必寻找呢?他们两人从未分开过。”
宁海浑身窜过一阵冷意,觉的夜里的风实在是太凉了,也或许是信徒癫狂扭曲的模样让他觉得冷,又或许……是童磨的话吗?
听起来好像也没有说错,这样深沉的感情也并非没有感人之处,但是宁海却希望童磨不要在浸染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要再说出更多的这样的话。
童磨已经向着那名信徒走去,似乎要聆听她的苦恼,宽慰她的苦痛。
宁海一把攥住了童磨的手腕。
少年的手腕是纤细的,童磨作为养尊处优的教主,皮肤更是柔软又光滑,碰到了像触摸到绸缎。
宁海下意识就用力很轻。
这么轻的力气,童磨一挣脱就能挣脱掉了,但好在他很听话,从来没有忤逆过宁海的意思。意识到宁海不想让他过去,他就站住了不动。
童磨带着天真的笑意问:“怎么了?”
宁海下意识温柔了眼角眉梢的弧度,“我和她还没有说完,还不是你出场的时候。”
童磨点了点头,看不出心里在怎么想,但很乖巧地退到了宁海身后。
宁海走到了那名信徒身边,站定后看着狼狈的女人,露出见到她后第一个非常惊喜鲜活的笑意。“你在这里,你的妻子闹着在找你呢。”
女人的脸色慢慢变化,恍惚起来,然后急切地抓住宁海的手臂。“你说什么?!你不能骗我,不然我不会给你钱,不会给你钱的!!!”
宁海的手臂被抓的很痛,信徒手上的力道几乎是能将人捏碎的力道。
其他信徒都担忧地望着宁海,童磨看了看他们的反应,脸上的表情也忧急起来,比任何一个人表现的都要更紧张。那种对于宁海的关心,几乎要从名为童磨的躯壳里流淌出来。
宁海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忘了么?我说过……神是不能被世俗的金钱所亵渎的。”
信徒安静下来,嘴唇嗫嚅着,恶鬼般的脸露出愁苦茫然的模样。“神……我该怎么做才能见到她,她想见我,你说了她在找我的。我知道……我知道她不会一直不原谅我的,她想见我了,我也想要见她。”
信徒的手没有松开,仰着污浊的脸问宁海。“我该怎么求的神的青睐去往那个极乐世界?请您告诉我吧。”
宁海:……
宁海心中想要叹气,不过这口气没有叹出来。
“虽然她说想要见你,但你做过错事,所以你们不能就这样见面。”宁海半转过身,不去看信徒脸上的疯狂神色,在她发狂前又不紧不慢地接着道:“不过终有一日你们是能相见的,只要你肯按照我说的去做。”
信徒像是在漫长黑夜里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光明,即使是萤火般的光,也让她的眼明亮起来,带着无限的期冀。
众人视线都放在宁海和这名信徒身上,谁也没注意到童磨在此时叹了口气,充满怜悯意味地看着宁海和那名信徒,好像在看人世间至为可悲的事情。
宁海和信徒说话,余光看到童磨满溢怜悯的脸,并没察觉有什么不对。“既然你们不能相见是你的错,那么就去赎罪吧。”
信徒将赎罪两个字放在嘴里含糊地咬了一遍。
宁海道:“在此世将罪孽赎完,到那个世界去的时候……受到的惩罚就会轻一点。”
这是一个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宁海知道自己正在编织谎言。
“你已经不可能回到当初,但至少可以将真相告诉别人,告诉其他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无辜地失去生命,让世人永远记得这件事的教训。”
“为恶的,必然不会得到善果。”
“去吧,去洗刷你身上的罪,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到时候,你便可以和妻子团聚。”
宁海东拼西凑,将这一碗滚热的谎言浇在了信徒身上,叫她在漫长无边的寒夜里烫的舌尖发麻,什么也尝不出,唯感觉到热。
信徒掉下眼泪,用土下座的姿势跪伏在宁海面前。“感谢您,为我指引出前路。”
“我一定会与她再相见。”
那之后,这名信徒再也没有来过万世极乐教。听说她将当初往水井里下毒的人供了出去,只是太迟了,那名需要公道的苦主早已经沉沦为罪犯,再也不见踪迹了。即使是真相大白之后也没再出现过,大家猜想赤手空拳将那么多人杀死的男人……恐怕自己也耗尽所有血泪,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死去了。
除了始作俑者的家属,其他无辜被杀死之人的家属,她全部供养了起来,茶饭酒肉一样不断地供养着,期望能减轻身上的罪孽。
后面偶尔几次提起这件事,童磨总会叹气,露出无比怜悯的神情。
“她实在是太可怜了。”
每一回,童磨都是这样说的。
只是总是可怜着各式各样不幸之人的童磨,割下宁海的头时……宁海却实在没在他脸上找到半点不忍怜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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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的款待,那个……我们走了,还得回去给家里的妹妹做饭。”
宁海回忆往昔怔怔出神的时候,如火和太郎已经聊了很久。
太郎的谈吐比不上宁海文雅,知道的各类典故文章都不多,但是架不住如火很会聊很会给台阶,这么久的时间讲下来,太郎没有一点觉得不适,一点都没有觉得和对方格格不入。
太郎没有察觉到这也是一种不可小觑的本事,只是觉得如火这个邻居真的相当不错而已,眼睛里也多了几分笑意,看起来明亮许多。
如火又拿了一包点心让太郎带回去给妹妹们,还说欢迎他带着家里的孩子常来,他们夫妻两个真的非常喜欢小孩子。
太郎还是宝贝妹妹,不想随便把她往外面带,但是如火的提议他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的,而他们其实不过只见了一面而已。
回过神来的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