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展眼就是九月,可午间闲暇还是会小憩会儿的。 悬杪堂不大,乡间学子却也不多,如此学堂便空下好几间。 夏先生从他屋里将早先备着的套芦苇被取来交给景深,将紧临着小姑娘屋子的一间给他休憩用。 比之他在小院里那间屋,学堂实在宽敞得多,何不就住在学堂? 景深想着翻转几下,竹床吱呀响着,许是方才的怨念太深又睡不好来。好容易熬到半梦半醒境地却听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不会儿又是木门掩上的声音……此时已完全清醒过来,跳下床到纸窗边张望时见着个模糊背影往外去。 出于好奇心思跟去,果真又见着那少年将提匣交还给夏意,还多附了包东西给她。 他不禁嗤笑声,心道这小姑娘才多大年纪就晓得给人送吃食了。 这回不欲再做偷看人的小贼,便正大光明地走了出去,也不怕那两人难堪。 与夏意说话的少年正对着他,见他来好似认得他似的,冲他颔首一笑。 有什么可笑的?景深想着还是还了一笑回去。这时才见清楚这少年容貌,眉清目秀,自带着一派书卷气。 看不出这若榴山水倒是挺养人…… “你醒了呀?”夏意回头笑盈盈问他。 “嗯。” 答话声教一阵夸张的笑闹声掩下去,看去山门时见三个约莫是才过了启蒙的孩儿进来,俱是七、八岁的样子。景深一见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就怕,总会让他想到景随。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其中一个径直朝这边来,景深认得他,李叔家的儿子阿宝,昨日便是在他家里用的面疙瘩。 阿宝先咧着笑朝夏意道:“小意姐姐,我爹爹明儿要去县城,你有要买的家去了记得说与他。” “嗯,我省得了。” 阿宝又偏头看眼景深,他脸上还挂着唬人的伤,阿宝便怯生生地问他:“阿深哥,你可认识个会飞的人?” 景深疑惑蹙眉,果真七八岁的孩子最是奇怪的,这又是从哪儿来的话? 阿宝摇摇头,喃喃自语:“不能说不能说……”复又抬头叫易寔,“阿寔哥,时辰到了,我们上路罢。” 易寔:“……” “阿宝,你从哪儿捡来的胡话?” “说不得说不得的。” 易寔无奈,朝夏意道了别就领阿宝进学堂,才走了几步又听夏意身后叮嘱他:“可别忘了和小满说!” “忘不了的。” 待一群人都进了学堂后,桂树下头就只有景深与她两人在了,她依旧好心情地与景深说话。 “既你也醒了,我们就回去罢。” “嗯。”他应声,而后双手抱于脑后仰头看着树梢山色阔步走去前头。 夏意右手提着提匣,左手提着一捆油纸包,陷入沉思…… 来时她只有一个提匣他都热心来帮她提着,回去时候手上分明多了东西他反倒不帮了,不过她也不好意思开口教他帮提,只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这才几日而已,怎么就想着赖着人让他帮提东西呢,可不能被惯坏了。 *** 再回去院里时,景深又闲到不舒坦,坐在石榴树底下想着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时节冷清寂静到秋蝉都泯了声儿,只有夜里能听见几只夜鸣虫的叫声,若是能捉几只来倒挺好的,可惜十六不在跟前,他空叹息声。 叹息声甫落第就见夏意从堂屋出来,手上拿着药瓶儿径直朝他来。 “该擦药了。” 景深这才忆起脸上有伤一事,又想到方才那少年的笑,总算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了…… 他臭了臭脸,接过药瓶儿,木塞一取便闻着股浓浓的药味儿,蹙眉问她:“怎今日药味这般重?” “这可是我特意找来的伤药。” 他转转脑子,他今日一直与她呆在一起的,她得了什么东西他都该知晓才是,待想起那纸包适才恍然:“是那个小少年给你的?” “嗯,”她点点头,后纠他错,“不过易寔比你还大上一岁呢,才不是小少年。” “那他比你大上两岁,你怎直唤他大名?” 夏意惑然:“我与他一同顽大的,才不在意称谓。” 景深不语,默默涂起脸上的伤来。 可算知晓什么叫云泥之别了,“我与他一同顽大”几字是云,“你们京城人”几字则就是泥了……果真跟小姑娘住在一处就是烦心,成日来心情起伏不定不提,还总憋屈。 不比他起伏不定与憋屈,夏意始终悠闲自在的很,看景深擦好药后就去小书屋里取了笔墨纸张出来,磨过墨便铺平纸画起凤仙来。 凤仙比芙蓉朵好画得多,往年阿双姐姐还在若榴时,每岁凤仙花开时都会领她去小丘底下摘几株回来染指甲。 想起来这事,夏意停下笔看眼自己干干净净的指甲盖儿,心下喟叹,原来这般长时日都没染过指甲了,难怪她好似都不记得凤仙花的模样了。 “唉。”她因想起阿双姐姐忽地垂丧。 景深才塞好小瓷药瓶儿,准备走开时就见这场景。心说她不是成天笑着么,怎这时候叹气了? 绕去她那边一看,见纸上描了几笔,只画了半朵花,瞧着像是要画凤仙。心上愁云散去,他笑出一声来,方才看她大架势地拿了笔墨纸砚出来,还当她做什么呢,原是画这等粗劣的花儿。 “你笑什么?” 他不答她话,只问:“这是要画凤仙么?” “嗯!芝婆婆教我绣张凤仙绣帕,不过有些画不出了,”说着她转转眼珠儿,“你会画画儿么?” “咳,学过好些年。”教他作画的师父还是大赜第一妙笔…… 夏意微抿了抿唇,指指桌上问:“你能教教我画凤仙么?” “教你自是成的,不过得先自己画好一幅来。” “我省得了。”爹爹教作文章,都是学生们先作一篇他再讲的,该是同个道理。 她换一张纸,继而埋头专注作凤仙。他守坐在边上,视线渐从纸张上墨色凤仙身上转去她握画笔的手上,若有所思…… “你瞧画的对么?”好一会儿,她将笔架在笔格上指着画问他。 他回神看画道:“对是对的,可不打眼,”又问她,“家中可有朱砂、石青这类东西?” “没,”她摇摇头,颇为骄傲,“颜色都在我脑中呢,我向来都是绣花时再填色的。” 他觉得她扬着下巴的姿势有些好笑,问她:“夏先生素日也不作画么?” 她摇摇头:“爹爹只作诗、作文章,不作画。” “那你见过的凤仙是甚么颜色?” “红色,还有紫的,不过那回没染上紫色。”她比划比划指甲给他看。 他只手撑住下颌,压疼脸上的伤才松手端正坐着:“那我与你说两种凤仙,你瞧可想得出它模样来?” 夏意觉得新鲜,点头说好。 “我见过一种凤仙,俗名好似是叫洒金的,白质红点,开花时颜色有如凝血,跟寻常凤仙间植最是打眼的,你想得出么?” 梨涡渐渐消失,小姑娘摇头。 他又接着讲:“还见过一种一株开五色的凤仙——” “五色?”她不可思议地打断他。 “嗯,可不骗你。一株上头有大红、粉红、深紫、浅紫、白碧五色,开花时候全京城的人都想要了去,这个你又想得出是甚么样么?” 她再摇头。 他这才指指她的画:“若照着你画的凤仙绣,想来绣功再好也是绣不出好绣品的。” 这番话好似颇有道理的,夏意撑着脸颊也看许久,道:“可芝婆婆从未说过是我画的不好啊。” 虽如今回想起芝婆婆画的底样,好似都比她画的好看百倍。 景深也思索未果,道:“不若我将那五色凤仙画出来,你照着它绣,只瞧比以往绣出来的东西有什么不同。” “嗯……阿宝说明儿李叔要去县里的,你将要的全写下来,全算在我头上。”她阔气地将笔墨纸张都推去他面前。 景深接过笔慢条斯理写起来,边听她说道起李叔人来。 “李叔是村里心肠最好的人了,只要他的驴车能带上的,他都会替人拖东西回来。” 景深听她这话,忽觉福至心灵,笔尖一顿,偏头问她:“驴车?李叔家的驴可是养在你家屋后?” 夏意点头,知晓他为何这般问,解释句:“其实屋后那小山坡上的东西都是李叔家的,柿子和驴都是,那驴子只是有些夜里吵一些……可是它吵着你了。” “没。”景深面不改色地偏过身,继续列要的东西,心里却激起千层涟漪。 原来不是狼叫,那狼是怎么个叫法呢? 罢了,他可不愿听。 夏意搓搓脸,又想到别的:“过些日子带你去后边小山上去瞧,到时候柿子红了就跟挂了一树灯笼似的。” “好。”他应她,此时内心已归于平静。 日渐西沉,夏意将景深列的清单与笔墨都收好,钻进厨房做好了饭菜先生便也回来了。比起昨日用飨饭时沉默,今日显然有说有笑许多,纵是粗茶淡饭也吃得开心。 只欢笑时候院里忽进来三个妇人,可不就是昨日来院里闹过一场的三人么……景深眉心微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