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叔的掩护下,二人成功瞒过了夏先生这事——那半袋儿栗子早在先生回来前就教两人毁尸灭迹了。 此后两日又似往常一样,不过又去河畔洗了回衣裳,这次是同易小满一道的,景深缩在远处石头上看两人嬉笑,一边独自敲打着衣裳…… 到了十五夜里时天骤然变凉,新凉再添,原本对着满月忆帝京的人忙关了窗躺去床上。初来时摇摇晃晃的木门经他嵌了块薄木片已然安稳,如今只听见屋外虫语,好似还能听着河畔风与落叶窃窃私语。 薄衾凉天气,辗转不成眠……一夜难眠的果子是翌日清醒得也早。 推门出去时便见石榴树上蒙上了一层白霜,院墙底下几窝绿油油的菜也覆上了白,唯有新开的黄白两色菊花有些精神。 原是到了霜降之日。 风与叶声中木门吱呀上一声——夏意也从屋里出来,哆嗦间也见了这白濛濛景象。小心翼翼掩上寝门后转头就见景深蹲在屋前阶上,手搭在膝上看着什么,于是轻着脚步过去。 只见地上一列蚍蜉抱着食物碎屑往地缝间钻的场景,他就在看这个? 景深仰头看她:“好似是昨夜里掉的糕点屑。”好容易吃上回糕点,蚍蜉都是稀罕的。 夏意也学着蹲身,垂眸看看辛劳蚍蜉,后又顺着往上看去了他枕在膝上的手。 少年的手瞧上去有些薄,手指修长瘦削,早在洗衣裳时她便发现了,眼下在寒秋早间,漂亮的指头冻得有些红……她打量得更细些,发觉景深穿得实在单薄。 “景深?你冷么?” “……”冷是冷的。景深忍住微红鼻尖的凉意,沉默须臾后云淡风清道,“不哪般冷。” “哦。” “……”这算什么回应?他扫她眼,微微肉乎的脸颊冻得有些红。 “罢了,瞧它们作甚?进屋去罢,瞧瞧先生可须得帮手。” “嗯。” 中旬休沐日,是由夏先生掌勺照看家中小孩儿的,等他二人钻进庖厨里帮忙时只差用饭了。 小堂屋敞着门,细风吹进来绕着木桌儿转悠,衣着单薄的少年白皙面庞愈显得病气无颜色。 夏意睨一眼后仰头叫声先生。 “嗯?” 她又觑眼景深,随后挪去先生边上,伸长脖子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先生听后轻拍拍她脑袋,挑眉不满道:“怎不见你问过我?” 夏意忙抱着他胳膊晃了晃,夏先生只有放下碗箸由她撒娇,待晃得够了夏意才乖乖回了自己座上,抱着瓷碗儿暖手用粥,还不忘再打量眼景深,却正好对上了他疑惑的眼神。 显然是为方才这父女二人的悄悄话好奇。 不过这好奇心存得不久,用过饭教先生叫去屋里时便知晓了八、九分,了然之余添了几分动容来…… 先生一进屋便从衣橱里取了件折得齐整厚衣裳交与他,道:“快便开冬了,明日便带你与小意去襄云一回,”说到这儿时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他眼,“届时你去成衣坊挑几身合身衣裳来。今日天寒,姑且先套着我这衣裳罢。” 景深接过衣裳,先谢过先生,再才道:“不过无需烦劳再买衣裳,过些日子……该是要家去的。” 还在橱前收拣衣裳的夏先生听到少年这话时,手上动作满了着,吐出声疑问,不过声音轻得只他自己才听得着。 *** 景深抱着半新的棉衣出来时又教秋风凌虐一回,却没急着回屋换衣裳,而是先去了夏意屋外。像往常那样离窗两三步远,他叫了声小姑娘。 夏意原就坐在窗下坐着,凭着天光翻她那本《志怪潭》,正看着一页讲窗外的不明黑影忽就听到这么一声儿,吓得将书丢到小榻上。 神思清明过来才跪在榻上推窗,见景深抱着身衣裳盯着她。 “咳——”他显然呆了呆,没想到她会径自开窗,真呆。 夏意撑着窗台,秋风儿吹的她鬓边两缕碎发一晃一晃的,她脸上挂着笑问他:“你作何站在外边儿?” “我来与你说谢的。”分明是他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便是为着这个,她才悄声说与先生的罢。 “我与爹爹都很好的,你若有什么话切莫憋着,今日若我笨些看不出,你便是冻坏了也没人晓得……” “你不笨,聪明着呢。” 任谁被夸聪明都会开心的,夏意笑吟吟俯身去,没有遮挡后景深一眼看进了屋,慌忙将眼神挪到窗棂上。 姑娘家的闺房岂容他看? 夏意快又直起腰,只手送了颗橘红柿子出来:“软柿子,给你的。” 什么软柿子,听着就像软世子似的。景深想着摇了摇头:“我不吃软柿子,我喜欢硬气点的。” 被他不领情的模样气着,夏意撇撇嘴角收回柿子,又睨他一眼便关了窗。 景深反被她逗得笑了,又对着窗大声道一声:“往后我请你吃又脆又爽口的硬柿子。” “我才不要,我喜欢软柿子!”屋里小姑娘也对着一扇窗说话,透过油黄透光的纸窗隐约看见窗外的身影,那柿子在黑影上比划着。 这么看,窗外的身影也不可怕的呀,她摩挲一下手上的软柿子,咬上口继续看那志怪小说。 明日又能去襄云了,她定要把那日藏的两本书要来,想着她对着书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爹爹定会应的。” 另一端的景深换上先生的衣赏后,俯身看了又看。 虽比先生矮了截,衣裳穿上身却差不多的,衣料自是不及他所穿,可先生的衣服好似自带了道骨仙风……想着景深甩了甩衣袖,尔后自觉傻气才坐下磨他拾来的树桠。 这枝桠是与夏意洗衣时在河畔捡着的,做弹弓上乘的枝桠。反正日子无趣,做个弹弓出来到悬杪堂后山打小东西也好。 只是才坐下拿起小刀,便见着了了不得的东西来——这自带着道骨仙风之气的衣服袖摆里侧竟绣着个胖石榴,由浅红线勾勒出的一颗饱满石榴。 景深的指头在石榴上来回摩挲着,神色微微怔愣……这石榴绣的位置,与娘亲绣的梅花如出一辙,怎先生的衣裳也绣着这样的小花样? 出屋去时正好见先生坐在梧桐树下搓衣裳,又看眼袖摆内侧的小石榴,走了过去。 “先生,”他待先生抬头问他时才举着袖摆问,“这小石榴可是夏意绣的?” 只她对石榴执念深。 夏先生以净水盥盥手:“嗯,她素来稀罕石榴,又说它生得可爱就选来绣在衣裳上。” “可真巧……”他喃喃。 听着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夏先生道:“是挺巧,不过这主意却是她与芝姨学的。” “芝婆婆?” 夏先生点头,好似又想去别的地方,只看他弯唇笑了笑,顾自拧起衣裳来。景深便颇为殷勤地将水端去院外泼了,回头时夏先生已起身晾衣服,他端着盆去看晾衣绳上的衣裳。 果真每件上头都绣着小石榴,亏得他今日才看见…… “咦,这朵榴花是谁所绣?”瞧着歪歪扭扭的,他没将话问完。 “是我夫人所绣。”先生说这话时还理着绳上挂着的衣裳,语调轻柔。 景深无声点点头,心里将先生与他爹爹归为同一类人。因悼念亡妻将一身衣裳穿许多年,不过算来先生穿得更久些…… “傻小子,外头天冷还愣着作甚?” 傻小子摸了摸耳垂,有些凉意,与夏先生解释道:“我娘也与我和爹爹绣这样的花儿……” 夏先生自是晓得的,当年的睿王可是走哪儿都要与人炫耀一番袖摆的小梅花的。 *** 翌日快巳时时夏家院外才过来辆骡车,是若榴东边儿老林家的车,今日驾骡子的便是他家大儿子,名唤大兴,二十出头的年青汉子。 因家头三弟在学堂念书,林大兴对先生也恭恭敬敬的,那日恰巧晓得霜降后先生要去县里便主动请先生坐家里骡车去。 与夏家小姑娘也热情,见面便问她:“最近咋不见你去易叔家了,小满总和我媳妇念叨你。” 老林家与易家毗邻,两户人家关系甚好。 夏意听过后扬扬下巴,道:“家里头来了个小哥哥,我去找小满他怪无趣的。”小满好歹有小鼻涕跟林家姑嫂陪她玩儿。 小哥哥景深听了这话,受用无比,还装作腼腆地偏过头去。 因开炉日快便到了,才进了襄云县里夏若钦便带人买炭去,林大兴则与他们分道往米行去。 襄云县非那穷乡僻壤之地,大赜亦是繁荣富庶大国,卖炭翁也非那“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卖炭翁,反倒笑容满面地与来人说些听来的轶事。 父女俩蹲在地上挑着炭,景深自是挑不来的,无所事事东瞧西看,转身之际忽在街对面见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这个人……景深又往那边走几步,不信似的又瞧上两眼。 那人分明是阿溟。 虽他与阿溟只在一起待了十日,却也是朝夕相对,即便如今又是好久不见,这个身影他也还是记得的。 阿溟怎会又出现在襄云?莫非—— “你在看什么?”夏意约莫是看他走得远了出人群来找他。 他闻声转过身,低头看着她,呢喃句:“我好像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