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见“白汀”二字,甘露仙还未反应过来。 但立刻她就变了脸色。 对面的巫十三没注意,仍在说话:“我与白汀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现今我能四处走动了,便到处寻访旧相识,再说说话也好。我这样的身份,若上凤凰岭,只怕会让白汀为难,所以只想请甘露仙代我告知白汀,就说故友来访,如果她还记得巫十三,还请下山一聚。” 甘露仙迟迟没有回应。 “……她应当还记得我。”巫十三停顿片刻后,又缓慢开口,“当日她途经婆青山,想找制作弓身的紫杉木,是我带她到那片林子里的。紫杉虽然不多,但好在她最终还是挑到了最好的一棵。” 他慢吞吞讲完,却发现甘露仙一直沉默,不由心生疑窦。 手指轻弹,隔在甘露仙和巫十三之间的雾气立刻消散。 站在大石上的甘露仙还未来得及收起自己脸上的所有表情,巫十三神情便立刻为之一变。 “白汀怎么了?”他立刻靠近甘露仙,厉声喝问。 甘露仙紧紧闭上了眼睛。巫十三的靠近让她莫名地害怕起来,眼前的男子看上去很正常,但是他越是靠近,甘露仙就越是本能地开始提防,汗毛倒竖的感觉是她无法控制的。 他是混沌,恶意与邪念的集合——甘露仙在巫十三的盯视中,终于没能撑住,崩溃地给了他答案:“白汀已经没了……她死了!魂飞魄散,连尸身都没有留下!” 山神白汀,甘露仙来到凤凰岭之后认识的第一个神灵。 她是凤凰岭的心脉,凤凰岭的魂魄,也是凤凰岭上所有生灵敬仰的山神。 白汀神魂俱散的那一天,凤凰岭上下着一场大雨。大雨从早到晚,绵延整整一天。深夜时,凤凰岭上所有生灵都同时惊醒,在惊惧之中奔到雨里。 他们看到芒泽的光消失了。几团金色的火焰从芒泽上窜出,散落到凤凰岭各处。 自此,凤凰岭上的所有人与兽,再没有见过白汀。 在她消失之后,凤凰岭开始失去庇佑,并渐渐地死去。外来的邪物涌入山川,气候变得古怪,每一天都晴雨不定。 一晃数十年过去,甘露仙没想到眼前的混沌从远方赶来,就是为了与已经消失的白汀见一面。 对她的回答,巫十三一开始是不信的。 他的神情变得狰狞了,原本的温文尔雅全都消失,大手紧紧抓住甘露仙的手腕,另一手捏着她脸颊。 “别骗我,小神仙。”他低声威胁。 剧烈的疼痛让甘露仙开始挣扎。巫十三在窥探她的记忆,和白汀有关的记忆。 她手中捏起法咒,浑身微光猛然增强,全数冲巫十三袭去! 但巫十三一动不动。他死死盯着甘露仙,一只手始终捏着她脸颊,手指几乎要与甘露仙的面皮融在了一起。 甘露仙仍在奋力抵抗,她这次有所防备,巫十三并未能立刻轻易地查探到与白汀相关的记忆,但缺口正在被侵入,甘露仙头疼欲裂,只能咬紧牙关顽抗。紧接着,她看见巫十三的脸上出现了细小的伤痕,像一尊雕像被猛烈击打而形成的裂缝。 裂缝之下并非血肉,而是浓重的黑雾。黑雾仿佛有形之物,从巫十三的伤口中流泻而出,就要缠到甘露仙的脖子上了。 就在此时,甘露仙腰上突然窜起一环金色强光——乖龙奋起龙身,冲着巫十三的腰部狠狠甩了一尾巴! 根本没注意到乖龙就缠在甘露仙腰上的巫十三措手不及,立刻被这记极重的甩尾击飞。他仰头倒在潭水之中,沉了下去。 乖龙伸出龙爪抓住甘露仙的手,一把将她甩到自己背上,声音抖个不停:“好可怕……好可怕……吓、吓死我了……” 它一边说着害怕,一边已经立刻腾空飞起,将甘露仙带离深谷。 笼罩在深谷上方的是浓密乌云,乌云中似有无数人兽,嗡嗡震动。 听不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朝着乖龙袭来,乖龙嗷嗷大叫,带着哭腔喊:“救命!!!” 话音刚落,有人撕裂了上空的乌云。 他驾驶着有风雨之势的车辇,从高空撞破迷雾与云层,停在乖龙和甘露仙面前。 “上来!”雨师大吼一声,“幻境崩塌了!” 甘露仙此时才敢低头细看,困住她和乖龙的山谷果然已经崩裂,从崩裂的缝隙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古怪哭叫,令人毛骨悚然。 雨师勒紧车辇,右足在车上重重一踏,随后探头冲着下方几乎形成黑色旋风的长平镇奋力大吼。 沉重的雨滴终于从九重天降落,击破长平镇巫池的屏障,直冲正追赶雨师车辇的邪物而去。 雨水仿佛蕴有神力,黑雾被击得七零八落,而雾中看不清形态的邪物纷纷逼退,发出凄惨的痛呼。 雨师丝毫不恋战,寻得脱离的空隙立刻驱辇转身,从乌云的缺口处窜了出来。 乖龙缠在雨师腰上,龙尾则勾着甘露仙的手腕,是怕她因为站立不稳而倒地。甘露仙回头看着被雨水侵袭的长平镇巫池,虽然已经渐渐远离了,但她仍能听见从巫池深处传来的嚎叫之声。 那是真正撕裂心肺的痛苦和悲哀。 甘露仙知道,在乖龙击退巫十三的前一刻,巫十三已经从自己的记忆里找到了他索求的答案。 雨师并没有带他们回到雨神峰。他询问甘露仙之后,将车辇停在了留仙台附近。 “有些话,老子想跟凤凰岭山神叨叨。”雨师仍是满脸凶相,跳下车辇后便朝着留仙台大步走去。 留仙台灯火通明,乖龙在半空游动,忽然看到留仙台角落有个人影正在徘徊。 它被长平镇巫池吓了一次,见着什么都觉得不对劲,立刻圆睁龙眼,俯冲下去,一把将那人叼了起来。 甘露仙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杨砚池,连忙冲乖龙摆手:“不是坏人不是坏人,这位汉子我认识的。” “我来找山神……但是进不去。”杨砚池指了指留仙台,“绕了半天也没找到上去的路径。” 雨师哼了一声,从乖龙嘴巴里揪过杨砚池,直接跳上了留仙台。 双脚才落到留仙台上,杨砚池立刻听到了小楼里传来的争执之声。长桑的声音尤为清晰,他正在斥责程鸣羽。 “我和伯奇根本不是凤凰岭的神灵,你没有资格驱使我们去为你做任何事情。”他在程鸣羽面前走来走去,“你记住了,山神,我和伯奇神级比你高,我们不会听你的命令,更不会为你的凤凰岭做任何事。” 程鸣羽的脸涨得通红:“可你现在就生活在凤凰岭上!你明明是神灵,居然也可以这样没有丝毫慈悲心么?” “神灵拥有慈悲心是信徒说给人世的谎言,你若信了,便是你蠢。”长桑显得很激动,他说话的语气急促了,连姿态都没了往日的平静,“神灵为什么要慈悲和怜悯众生?众生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神灵的眼中是没有人世的,山神,你与我们不同,我们寿命太长,见过的世相太多,区区一座山岭的存亡,还入不了我们的眼。” 两人争执得太过激烈,连雨师等人走进来都没有发现。 “长桑,你明明是救死扶伤的神灵,天下的药草处方,哪一个不是经由你的手给出去的?”程鸣羽又气又急,“我没想到你居然这样冷漠。” 长桑此时终于注意到了走进来的雨师。他很快辨认出来者的身份,于是不再毫无意义地走来走去,站在原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正因为救死扶伤,才知道生死是没有意义的。”长桑低声道,“见惯了生死,见惯了轮回,所有的短暂人世都不过是漫长轮回中的一瞬,我不认为生是值得欢喜的,死是值得悲哀的。”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程鸣羽无言以对。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一直站在角落的应春忽然出声了。 “如果神灵不管凤凰岭和长平镇的事情,那我可以管吧?”她挑衅地看着长桑,“我生于凤凰岭,是真正属于凤凰岭的精怪。长平镇巫池距离凤凰岭这样近,对我自然也是有威胁的,我去解决,应该不妨碍长桑公子的大论吧?” 坐在房梁上的伯奇一下坐直了。 长桑一直以为应春和穆笑应当和自己站在同一边,但没想到应春居然会站在程鸣羽这头。他恼怒地瞪了一眼伯奇:如果应春要对混沌出手,那伯奇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将目光投向穆笑:“你呢?” 穆笑看着程鸣羽:“我遵从山神的命令。” 长桑又气又急,顾不得雨师还在这里,又开始急躁地走来走去:“她……她算是什么山神?!她懂得山神的半分本事?你知道的,我们找她只是为了开启芒泽,维持凤凰岭的运作,你我有谁曾真心实意将她看作山神么!” 程鸣羽:“什么?!” “她哪里有白汀的半点好!”长桑大叫,“若不是——” 他忽然停了口,没有再往下说。 程鸣羽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白汀……是我之前的那位山神么?” 她有些诧异,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恍然大悟,但纵然知道这几位神灵与精怪全不把自己当做山神看待,此时此刻心里头也仍然涌起了一丝难过。 正要再问白汀的事情,甘露仙已走了过来,拉了拉她的手。 “长桑公子,小仙是甘露仙。”甘露仙将雨师和乖龙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知了眼前众人。 长桑此时还是一副铁石心肠:“乖龙居然能被混沌抓走?这只能说明它本领……” 甘露仙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自称巫十三的混沌能化为十分完美的人形。”她一字字说,“他到长平镇,是为了借道上凤凰岭,找一位旧识。” 长桑哼了一声,浑不在意:“谁?” 甘露仙:“白汀。” 此话一出,小楼里再次陷入一片怪异的寂静。 长桑公子愣愣站在原地,神情又狼狈,又满是难以置信。 最后是伯奇从房梁上跳下来,打破了平静。 “他是白汀的旧识?”他看看长桑,又看了看穆笑,“这怎么可能?我们从不知道白汀居然还认识一个混沌?” “据他所说,他和白汀是在婆青山认识的。”甘露仙抬手指向西南方向,“我记得这件事。白汀当时为了制作一把称手的弓,东奔西跑找了许多地方,最后确实是在婆青山找到了合适的紫杉木。” 犹豫片刻后,甘露仙继续往下说。 “而且,这个混沌并不知道白汀已经……不在了。”她谨慎地挑选着词语,“他窥探我的记忆之后才确定,我认为,他和白汀应该不是泛泛之交。当时他的嚎叫……是确确实实很悲痛。” 当的一声轻响。 穆笑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了一把剑。 他神情冷淡,眼神凶狠:“那便去看看。”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转身就窜出了小楼,很快消失在留仙台边缘。 “穆笑!”伯奇看了长桑一眼,腾起双翅,紧接着追了出去。 跟在他身后离开留仙台的是应春,她没有忘记甩下一片玉兰花小人,围在程鸣羽身边保护她。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留下来的众人面面相觑。乖龙趁着众人不注意一直趴在桌边吃果子,此时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饱嗝。它尴尬极了,想用手捂住嘴巴,无奈龙爪太短,挥舞了半天也没够着,反倒让它看起来像是在打苍蝇。 在乖龙的杂耍和玉兰花小人的笑声里,雨师慢腾腾开口了。 “老子原本以为是山神不太乐意去解决这个混沌,没想到你是在从中作梗。”他挑了挑眉毛,看着长桑,“你们就这样不能面对白汀的事情?” 长桑狠狠瞪他一眼:“闭嘴!” “不过,也是啊。人死了,入轮回,可神灵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世。”雨师哼了一声,“不过长桑,老子告诉你,这件事情你不管怎样都得理!” 长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我们岭头旁边镇子的事情,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混帐让甘露仙受了惊吓。”雨师指着甘露仙,之后又指向乖龙,“还让老子的乖龙吃了苦头。” 乖龙的饱嗝还在接二连三地打,闻言不禁连连点头。 “你若不管,也行。就是不晓得老子回去之后,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雨师笑得异常凶恶,“你晓得的,你的罪已经够重了,长桑。” 程鸣羽听得一头雾水,但见长桑又气又急地拂袖离开,连忙抓住他的衣袖:“我也去!” 长桑一把将她甩开:“你去有什么用!你什么都不懂!” 甘露仙此时忍不住插话:“让她带上白汀的弓吧。” 长桑:“那把弓根本拿不出来。” 甘露仙不禁愣了:“什么?” 程鸣羽仍旧一头雾水:“什么弓?” 雨师紧接着逼问:“长桑,你到底去不去?” 长桑气得脸都红了,抬头时又见到站在一旁的杨砚池,更是恼怒。 “那你去找那把弓吧!”他大喊,“你能拿出来再说!” 他抬掌在程鸣羽额上拍了一记,随即转身来到杨砚池面前,同样往他的额上拍了一记。 杨砚池只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身边的柱子又不知何时消失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面是粗糙且冰凉的。杨砚池手掌还摸到了泥土和细小的碎石块。 这可不是留仙台上的小楼。 杨砚池连忙站起四顾,发现自己被长桑拍了一掌之后,竟来到了一处怪异的洞窟中。 洞窟很大,只有前方一潭湖水发出幽光,将这个偌大的洞窟照得敞亮。 他看见程鸣羽站在湖水旁边。 “这是什么地方?”杨砚池揉着前额走过去。 “檀池。”程鸣羽说,“穆笑在这儿藏了不少酒。平时都是他们带我来取酒,我自己一个人是进不来的。” 杨砚池确实闻到了浓郁的酒香,洞窟周围摆着不少酒坛子,个个坛子上面都是三个洒脱漂亮的大字:见太平。 绕着洞窟走了一圈,杨砚池发现了一个出口。 但出口被巨石阻挡,石头上贴着符纸。杨砚池碰了一下,手指像被火烧一样疼。 他只好悻悻回到檀池边上。长桑把他和程鸣羽赶到这里,杨砚池心想,明显就是觉得他俩麻烦,尤其是怕程鸣羽也要跟着一起去长平镇,惹出更不得了的事情。 杨砚池同样很想到镇子上瞧一瞧。那镇上的混沌明明是他认识的木梨,为什么方才甘露仙一个字都没提过,说的尽是那位巫十三? 他隐隐感觉不安,想跟程鸣羽聊聊时,发现程鸣羽还是站在方才的地方,一直盯着湖水。 “你看什么?” “你瞧檀池里头……”程鸣羽指着荡漾微光的湖水,“是不是有一把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