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中,小泥炉边,关鹤谣和萧屹默默对面而坐。
炉中红光一点,映着明眸两双。
“咕嘟咕嘟”水泡翻滚的声音,打破了室内寂静。
关鹤谣便舀水点了两碗仙术汤。
这是在吕大娘子那里买的原料,苍术、甘草、大枣等温养药材研成的细末,喝时以沸水点之(1)。
她递给萧屹一碗,“你吃太多桔红糕了,”仙术汤温脾胃,助消化,“怎么,也像朝散郎一般‘暴食解忧’?”
萧屹捧着汤碗饮尽,“……他都告诉你了?”
“他只说了你姓名表字,家中排行,”她如实以答,“我还不知你什么身份。”
萧屹微松一口气,还不算太糟,张口便要回答。
关鹤谣却摇头制止了他,“你先听完我的身份,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你的身份。”
火光暖融融的,她脸上却是冷清清的。
这从未见过的模样让萧屹意识到,她要说的话,不是他一句“我自然知道你的身份”能解决的。
四壁幽暗寂静,除了两人的呼吸,就只有小炉中木炭烧得哔剥作响。
关鹤谣拿起火钳,随手拨弄着炉炭。
烧得发白的炭灰簌簌剥落,露出里面红彤彤、亮闪闪的炭芯子来。
“不是以前的我,而是以后的我。”
“你知道的关鹤谣,是礼部侍郎家的次女。”
“但这个身份,很快便将不复存在。”
“我拼命挣钱,就是希望能够尽快、尽快……”
关鹤谣自诩不是个矫情之人。
两人暧昧了这么些天,逗也逗了,撩也撩了,恰好该借着萧屹表明身份,开诚布公地谈清楚。
可想到接下来要说明的事,也许会让他转身离去,就忽然说不出口。
“是、是为了——”
萧屹替她说了出来,“立女户?”
“你知道?!”
关鹤谣心绪骤乱,猛戳断一块炭,霎时火星四散迸开,又悠缓地在两人面前飞舞,倏忽明灭。
“掬月和我说过。”
“那你可知道,我要立的是什么女户?”
烟灰落尽,萧屹沉默着点点头。
“真的知道?”关鹤谣拔高了声音,竟带着一股无措的懊恼和愤慨。
既然知道,为何?为何还……
她忽白了面色,“若你、若你只是想花间戏耍一……”
“不是——!”
萧屹已然什么都顾不得了,倾身握住她的手,“不是的,你不要这样想…不要这样想。”
关鹤谣不闪不躲,只怔怔看着这双手。
这双给她擦头发的手,帮她剥核桃的手,抹过她鼻尖让她心慌意乱的手,现在青筋暴起,十指紧收,似是用了千钧之力。
但其实,落在她手上的力道,仍是和缓又克制。
她听得他语气中隐隐恳求之意,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伤人。朝夕相处,她自能看出他的磊落真诚。
可是,为什么啊?
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何萧屹明知道她要立什么样的女户,仍是认真地想和她在一起。
她自觉这件事,别说在这个时代,就是在现世,也有许多人接受不了。
他既说他知道,她便也不用藏着掖着,索性就把这事实血淋淋剖开,说个明白。
“我没有嫁过人。”
自然立不了“寡妇户”。
“更没有幼子。”
这就不能立“寡母户”。
“说到底,”关鹤谣抿唇讪笑,“我本不是无父无母,亦无兄弟扶持之人。”
祸害遗千年,只要关旭还活着,她就立不了“女儿户”。
萧屹的手渐渐收紧,像捏在她的心上,让她不忍再说。
她又如何想说这样的话呢?
只是世道艰难不公,时也。
只是家中藏污纳垢,运也。
只是此身漂泊无依,命也。
她想改命,便只能……
“我若想立女户,唯有拼上这一生年华,立为‘女绝户’。”
三个字,硬邦邦摔在地上,碎成弥天雪雨,如刀凄风。
让人在仲春暖夜的火炉边,仍遍体生寒。
生为女户。
死为绝户。
不可嫁人。
不可生子。
连收养嗣子都不可以。
纵有万贯家财,千顷良田,一遭身死,尽数充公,销户绝后。
这就是第四种立女户的方式——女绝户。
良久,萧屹低沉的声音响起,“何苦将自己逼迫至毫无…退路?”
“我若不自断退路,就没有前路。”
她的声音甚至比萧屹还低,然而一字一句清晰又有力,余韵绕梁。
自由自在活了二十年,上山下海,东奔西跑,却忽然到了一个连独自上街都要谨小慎微的地方。
怎么可能不怨?
怎么可能不恨?
怎么可能,不为了一点希望拼个头破血流?
“他们都说,女绝户最后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