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在宴席的角落响起的,不低不响,却能让在场之人听个清楚。
满堂寂静了一瞬,气氛有些凝固。
楚婳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霍时洲。
他握着小酒杯,神情不变,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狼眸漫不经心地看向问出那句话的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霍时洲适才似乎眉间轻轻蹙了一下,眸中暗芒一闪而过。
冗长的安静,年轻的书生见众人态度奇异,这才明白自己问出了禁忌的问题,他尴尬一笑,讪讪退下。
一位老主簿摸了摸胡子,沉吟片刻,道,“霍家军自年前起义,不到半年霍远大将军就攻破洛阳城,逼得那谢氏暴君弃城而逃,霍家军擒皇戚,败诸侯,灭一朝,试问此举如今有谁能做到?霍远将军确实配得上英雄一称,而这等壮举若放在历阳王身上,根本是做不到啊。”
宋秀才摇头道:“那是因为历阳王仁慈,不像那霍家反贼,背弃君主起兵造反,霍家如今占领了皇城又如何,这叛贼的名声永远落在他们头上,青史也会记得他们的恶行!”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言辞,面色通红唾沫横飞,仿若人间正道,端的一副大义凌然姿态。
席位上几名员外附和道:“是啊,一群山野草民搅得这山河不宁,给天下黎民引来战火。听闻现下洛阳城的百姓死的死,残的残,真是民不聊生!”
刘知府听得直想翻白眼,他颤颤巍巍地抬头看了一眼主位上神情莫测的霍时洲,心中把宋秀才骂了个狗血淋头。这酸儒想死,可别来拉他!
霍家军威震四海,骁勇善战,凶猛如野兽,如今谁敢碰他们的锋芒啊?只有这酸儒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便以为天下之事皆入两耳了。
楚婳敛眉烹茶,耳边是群儒激动地舌战,她蹙了蹙眉,又偷偷瞅一眼霍时洲的神情,见他沉默的样子,她心下有些难过。
她常去茶馆听书,说书先生们讲过,谢氏暴君政时期制度腐败,废发妻,杀太子,独宠妖妃,荒淫无度。因畏惧霍家势力,听信小人谗言,给霍家按上了个勾结外敌的莫须有罪名。
霍家满门忠烈惨死狱中,将军府血流成河,那血色染了皇城的半边天,一连几天不曾散去。
霍远大将军的嫡长子霍云书,一位温润如玉的君子,年方弱冠就惨死狱中,死后的尸体也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当年,霍家军不反则死。
楚婳虽然不懂权政朝堂,但从阿娘对霍时洲的态度,以及他头顶‘未来天子’的字迹来看,他家世必定不简单。她琢磨了一个月,隐约猜测出了霍时洲的身份。
她捡到的小郎君,是义军头领。他姓霍,天下霍家,唯独京城才能走出这样般的天之骄子。
正是宴席上众人口中谈论的那个霍家。
就在群儒七嘴八舌、一片哗然之时,霍时洲忽然低笑出声。
他的笑声慵懒散漫,有种玩世不恭的痞气,带着浓浓的戏谑,低沉沙哑有股意味不明之感。
满堂皆静,齐齐看向霍时洲。
几位酸儒神情都有些愣愣,刘知府揉了揉眉心,神情又苍老了几分。
楚婳抿了抿嘴,捧着杯子小啜,用茶水给自己压惊 。
“君主昏庸暴虐,不仁不义,以万民为刍狗。”霍时洲缓缓起身,杯酒掷宴,“宠媚臣,信谗言,杀忠良。”
他手臂的动作迅而不急,稳中带狠,惊得众人心跳微窒,当场就被震慑住了。
酒杯落地的声音响起,宴上鸦雀无声,只留风声寂寂。
宋秀才一介书生,何曾见过这等气势的郎君,更别说当面接触对峙,他被吓得如木雕般呆滞在了原地,身体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霍时洲挑眉勾唇,拂袖嗤笑,“汝之忠君之心,不过是愚忠。”
楚婳心尖微动,他的语气桀骜不羁,话锋凌厉,但莫名的她却从里面听出了几分复杂,似有颤音。
她缓缓抬眸,看向那杯酒掷宴的少将军,呼吸不由一窒。
她见他眼神讳莫如深,眼底深处藏着一抹沉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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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酒宴,曲终人散。
刘知府僵着笑容送别宾客。
树梢枝头上,春日百花飘零,晚风伴着一丝暑气袭来。
楚婳被霍时洲牵着走出百花宴时,已是斜阳落日,渔歌唱晚。
岳知和燕三紧随其后,神情冷凝,面色肃杀。
楚婳感受着身边三位小郎君的低气压,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跟在霍时洲身边,大气不敢出。
岳知走到半路,忽听身后传来石子滚动的声音,他侧头回眸一看,转头便见巷子口黑影闪过。
燕三也瞅见了,厉声喝道:“什么人!?”
楚婳正数着墙壁上的砖头,听到燕三的喝声后,就被身侧的霍时洲拉到了怀里。
她怔了怔,抬眸间就见岳知从角落里拎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
“你……”楚婳惊讶地睁大眼睛,这不是知府夫人身边伺候的嬷嬷吗?
霍时洲轻轻皱眉,沉声道:“你跟在我们后面作甚?”
嬷嬷不答话,畏畏缩缩地跪在岳知脚边,脸上闪过慌乱,咬牙沉默。
楚婳脑中忽然闪过在知府妇人头顶看到的那行字,还有当时嬷嬷不怀好意地打量她的神情。这一瞬间她似乎抓住了某些信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也轻轻蹙眉,情绪不稳,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窝还在霍时洲怀里,身子微颤,紧紧抱抓着他的手臂,瞪向那嬷嬷:“你的、目标是我?”
小姑娘温软的嗓音里含着愠怒。
霍时洲闻言,面色一沉,狼眸危险地眯起。
岳知长剑出鞘,直接架在了嬷嬷的脖子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