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六年多,却没想到他还能认出自己。阮颂垂下眼眸,神态恭敬,礼仪周全:“是的。”
一瓣金莲花瓣从她发间落下来,贴在她衣领。
韩其看着阮颂身上的校服,当初瘦弱如同玩偶的小姑娘如今已亭亭玉立,他发出一声有些意外的轻笑:“看来,你在韩家过得还不错啊。”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她应该在韩家过得很差才对。
阮颂愈发谦虚妥帖:“都是因为大家的照顾。”
“照顾?”韩其重复了一句,好像听见了什么奇怪有意思的话,“韩家的照顾——因为你的好心吗?……嗯,你帮助我,我帮助你,都好好的那种?”
这段当年分别的对话,他说的分毫不差,阮颂也记得,自然还记得韩其说的那句“好心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她一下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眼神再无当初少年时那毫无节制的戾气,看起来温文尔雅,但他漆黑沉静的眸子看进她眼睛的一瞬间,薄情冷漠一览无遗,那一份讥讽轻蔑清晰无比。
阮颂再度垂眸,避重就轻立刻结束了话题:“是的,也谢小七爷关心。那您先忙,我先去做事了。”
她说完,飞快的走了,再无当年那一份撑伞追上他的天真。
韩其看着那纤细的背影,唇角勾出一丝笑,懒洋洋移开了目光。
她很聪明,从头到尾克制适度,不多话,不打听,甚至没有额外的笑,更不曾为当年一伞雨的交情妄图攀折套近乎。
这样的人,要么是心思诡谲别有所图,要么是心思坦荡无所求取,看来,她的日子也并不是想象那么容易。
阮颂是哪一种,韩其现在并不是最想知道的,今天他专门来是送人的。
从璀璨城外的风情街将被追打的韩真真送回来。
现在客厅里正哭得热闹。
一个中四的女学生,十多岁就敢在外面捧场子。
——胆子很大。
但捧的是个二十多岁见惯风月的小白脸,还和两个点酒的富婆争风吃醋,被人打了一顿。
——这就蠢了。
一个人胆子很大却又很蠢,韩其笑了下,那可真是要命。
~*
此刻,客厅里韩真真委屈极了,为她自己,也为她没能帮忙出头成功的“朋友”,她跪在地上哼哼唧唧哭:“我就是看不惯那两个老女人欺负苏克,有钱就了不起吗?她们凭什么强迫苏克陪她们!她们还叫人打我,爸,爸,你要帮我教训她们啊……呜呜。”
韩费凡额头上的青筋一鼓一涨。
晚娜回来得到消息就急忙小跑过来,刚进客厅就看见韩费凡气得已经要爆血管,连忙道:“老爷,老爷,你别生气,你血压本来就高——真真,你别惹你爸爸生气,还不快道歉啊——”
韩真真膝行几步,把脸上的伤给他看:“呜呜呜,爸,你要帮我。你不是一向最疼我吗?你一定要帮我啊,她们打得我好痛……你看看我的脸。”
韩费凡闻言,直接抓起旁边的书包扔了过去,里面的书散了一地。
“怎么不打死你?蠢东西!你还有脸回来告状?”韩费凡委实气得不轻,左右一看,抓起花瓶里面的鲜花,劈头盖脸就打向韩真真,“这么小就知道争风吃醋?包男人了?!”
韩真真不敢躲,扬起哭花的脸:“我们是喜欢的!不是包!”
韩费凡嘴角的肉抽了抽,他气到了极处,反而笑了:“不是包?你给他钱,你养着他,你不是包是什么?”
韩真真哭:“他不是因为钱!是真的喜欢我!”
“喜欢你?你是不是傻?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样?!本来还以为你长进了,蠢东西,原是长进到这地方去了?”
晚娜想拦不敢拦,只小心劝慰:“孩子小,不懂事——你别生气了,好好说……”
韩费凡更怒:“十七岁就可结婚,早的都生孩子了。还小?我韩家就是被你养的蠢东西毁了!”
他捂住气得疼的胸口,太阳穴鼓鼓得痛。
但凡要是还有个——孩子,但凡有个儿子……
儿子,对的。他的确还有个儿子。
一个曾经恨他到极点的儿子。一个因为他疯批母亲差点养废的儿子。
韩费凡忍不住看向空荡荡的门外,此刻客厅后门的花园里,正站着他第一个儿子,唯一的儿子,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儿子。
当年离婚的时候他何尝不想将这个儿子带在身边,但韩其的性子就跟他妈一样执拗。就算被他妈强迫来寻自己,来了,也不说一句话,不喝一口水,锯嘴葫芦一样不吭声,更别说叫他一声爸。
这个儿子看着他的眼神永远都是阴鸷怨愤。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懂什么呢。他只知他妈,却忘了自己是姓韩的。
但今天,韩其不但回来了,第一次心平气和进了韩家门,还却对这个毫无感情的妹妹伸出了援手。
真是……意外。
~*
韩其接完电话,折身向客厅走来,路过走廊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一身素色工作装跪着的阮颂。
——作为韩真真的陪读,知道对方出了问题,自己不可能独善其身,倒是自觉。
看来这几年她也不是光长了脸和身上的肉。而大概是跟着韩费凡一样,学到了如何漂亮又哄人的伪装。
韩其缓步走过她,站在门外,再次静静欣赏了一番里面的狼藉,才抬手不轻不重敲了敲敞开的门扉。
客厅里的几人都闻声看了过去。
只见韩其斯文温润站在门口,他的衬衣十分合体,但作为手工剪裁还是按照惯例用了袖箍,整齐扣好的扣子一直到脖子下面,愈发显出一种端正和庄重来。那张脸白皙而又健康,此刻上面带着亲和的淡淡的笑,丝毫没有年少时执拗而又阴冷的气息。
英俊的,谦恭温和的。
就跟那些教养良好的二代子弟一模一样。
实在是个妙人,晚娜心里猛地一咯噔,立刻转头看向韩费凡。
韩费凡怔了怔,看着那张带着自己痕迹的脸和出众的气质,只觉这才是他韩费凡子女应有的模样,本能生出了淡淡的亲近,声音的音调也压下来了:“小七,是要走了吗?”
韩其说:“刚刚接到电话,今天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让他们带了个人来,可能对您和真真有用。”他的尊称让韩费凡的气顺了一半。
韩其说完不一会,微嘈声中,有人正在过来。果然,很快一个年轻西装男人打头,两个打手拎着个哭得眼线花掉的小白脸过来,直接扔在了地上。
西装男人是风情街涉事酒吧的老板,他和韩其看起来很熟:“小七,你要的人在这了。”韩其简单介绍对方:“银谷普金餐饮的小钟少。”
几人寒暄中,韩真真已看清情况,顿时瞳孔一缩:“苏克?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地上的小白脸听见韩真真的声音,就像看到救命的稻草,下意识蠕动想找庇护。
身后那打手面无表情将他打翻在地,脚踩在他肩膀上叫他动弹不得。
小钟少看了韩其一眼,然后温声向韩真真笑道:“韩小姐,重点不是我们对他做什么,而是,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韩真真手指僵硬收紧,迟疑了一下,一咬牙,将所有的勇气都用上了:“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个陪游。但他也是因为爸妈生病没办法——他是不得已的。他很聪明,也很上进……”
小钟少差点笑起来,这类人是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于是他咳嗽一声:“不得已?他跟今天那两位客人也这么说的。当然,有时候人多了也会换个别的理由,家人生病了、需要钱上学、走投无路……苏克,还有没有补充?”
苏克不敢说话,又不敢不说话,支支吾吾,眼泪汪汪,可怜又狼狈。
小钟少又说:“今天那两位客人是他提前约好的,只没想到会撞上你。韩小姐大概不知道,他的生意很好的,女的,男的,男女混合的,集体的,口味特别的,都接,只要价格够高。不知道韩小姐是体验到哪一步了?如果……那我真诚地建议,小姐最好下来去做个检查。”随行打手奉上了一叠照片。
韩真真看着看着,一把手扬了,有些作呕。
韩其伸手搭上小钟少的肩膀,对方明白了他的意思,闭上了微带嘲讽的嘴,伸脚踢了踢地上的苏克:“有什么要给韩老先生和韩小姐说的?”
苏克哭丧着脸,道:“我上周体检过,没问题的。”
……
那天苏克被韩费凡打的很惨,等打手拖出去的时候,地砖上还有残留的血,残红带着淡淡的腥味,血顺着地面的弧度慢慢蔓延。
韩其看着佣人用拖把和抹布清理,一人又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擦干净,另有一人喷上去味的喷雾,好去掉里面的腥味,然后整个地面干净如昔,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他看得认真,长睫垂下,盖住眼角的情绪。
客厅里韩真真的哭声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