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八年,冬。
大雪。
上京官道,积雪厚达寸许,一辆青帷马车破开如黑沉鸦羽般的雪幕,缓缓往上京皇城方向驶去。
那马车瞧着半旧不新,车檐上挂着一盏极致小巧的琉璃风灯,不过豆大的灯火昏黄暗淡,几乎被张牙舞爪的暮色吞为一体。
与车身外头的清简陈旧相比,内里却是大有乾坤。
只见紫砂泥炉里温了壶君山银针,一丫鬟跪坐在炉旁,小心翼翼守着茶汤。
车厢里茶香阵阵,青玉案几上放了尊金丝九桃小薰炉,炉里燃着香味极淡的安神香。
青玉案几的后头坐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老太太右手拈着佛珠,左手则是小心翼翼的搂着一位,瞧着也就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睡得极沉,身上盖了床红锦团丝绒被,巴掌大的小脸杏面桃腮,云髻微乱,润玉般的额间沁着一薄薄的层盗汗,反衬得愈发的美艳无双。
“不……”睡梦中,小姑娘突然低低的叫了声,秀眉微拧,捂着心口惊呼。
老太太拈着佛珠的手惊得一颤,转而怜惜的把女娃儿整个人都搂在怀中,用低低的声音安抚道:“稚姐儿莫怕,外祖母在。”
“外祖母……”老太太怀里的小姑娘,嘤咛一声,从梦中惊醒。
醒过神后,小姑娘娇滴滴的打了个秀气的哈切,双颊娇艳逐渐退去,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接着她撒娇般往老太太的怀里靠了靠,冷玉般瓷白的脸颊处,压着一道极浅的睡痕。
本该气质清冷无双的人儿,因着那道睡痕,竟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勾魂摄魄的娇媚。
“姑娘……”丫鬟眉心带着拧不去的忧色,斟了杯君山银针放在沈青稚身前的案几上。
小心道:“姑娘怎又惊梦了?奴婢瞧着姑娘这些年养得精细,明明本该好全了才是。”
沈青稚端着茶盏子的细白指尖微紧,星眸微嗔,压下双瞳中暗色,声线清冷:“许是近乡情怯,近些日子,时常想起儿时一些琐事。”
老太太听着沈青稚这般说,她越发怜惜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声音慈蔼:“不过是些垂髫稚子时的旧事,你如今身子骨渐好,那些往事便不值你劳心伤神,记挂在心。”
沈青稚不笑时略显得清冷的小脸上,撩起一道轻浅的笑,如三月春风明媚喜人:“外祖母说得是,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倒是不值一提的。”
听她这般答,老太太心头才略略松了口气。
分别在即,即便心头有千言万语要细细交代,也不知从何说起,满头银丝的老人只得把沈青稚紧紧搂在怀里,一声声‘心肝儿’‘心肝儿’的唤着。
转眼功夫,马车已沿着官道进入上京皇都,而后稳稳停在了宣平侯府门前停了下来。
以宣平侯为首,带着府中家眷,哪怕深冬大雪,一行人也早早的就在府前恭候老太太归京。
等到青帷马车停下时,宣平侯赶忙到车前,对着车帘处稳稳拜下:“儿子,恭迎母亲归京!”
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中,走下马车,看着跪在身前的长子,无奈道:“起来吧,稚丫头还在里头呢,你拜我理所应当,稚丫头的身子骨生来就弱,你莫要折了她的福寿。”
宣平侯连忙起身,小心伸手扶过老太太,试探道:“这是儿子疏忽,如今天晚,不如叫青稚外甥女也留在府中用膳,等明儿再回淮阴侯府?”
宣平候这话,恐怕是代表了府中的一个隐晦的态度。
老太太苍老的眸光扫过跪倒在不远处的亲眷,眸其中某处略略一停,也不接长子先前的话,而是转身阻止了沈青稚正要下车的动作。
她伸手亲昵的拍了拍沈青稚:“夜深露重,稚姐儿莫要在意那些虚礼,等回头安顿好,再来拜见你的舅父舅母也不迟。”
沈青稚自然知道,她就算与外祖家再亲,若就这般下车留在外祖家过夜,恐怕明日就要在自家府中落了话柄。
她跪坐在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极为不舍的搂着老太太,闻着老人家满身佛香平复心绪,对着宣平侯府的方向遥遥一拜。
*
拜别宣平侯府,等马车行至淮阴侯府时,天色已然擦黑。
因着大雪,淮阴侯府前只守着一个被冻得打寒颤的守门小厮。
小厮见着眼前半旧不新的青帷马车,只以为是哪处过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便随口告知了偏房里头烤火的婆子。
沈青稚在外头养了足足十年,谁还会记得她原是位身份尊贵的主子,偏房里的婆子自然不会上心,吊儿郎当的开了角门,磨磨蹭蹭许久才把沈青稚的马车给放进府中。
等马车直直进了二门,停在她曾住过的小院前时,厅堂里用晚膳的主子才得了消息。
这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竟然荒唐道连个递消息的下人都没有。
……
马车里,帘子撩起一角,沈青稚细白的指尖端着一盏子新泡的春茶,她眼眸平静盯着下头那位焰嚣张的小丫鬟。
小丫鬟看得心惊,正心下惊恐。
也不知是谁嚷嚷了声:“大夫人来了!”
大夫人梅氏,她看着不远处停着的青帷马车,眼底掠过复杂的情绪。就在她愣神的时候,沈青稚已经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缓缓行至她的身前。
“女儿,给母亲请安……”沈青稚声线清浅,巴掌大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对着满地积雪膝头微屈,朝梅氏身前缓缓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