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应该躺在地里,坟上草都两尺高了么。姜沉唇角微勾,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欲归于草野,偶然听义子在旁叨念此事,思来想去,他与我师徒一场,在下不忍其蒙受不白之冤,特来求见将军,当中也许有什么误会,还请将军奏明陛下明察。”
奚邈面上一寒,冷静了片刻后,凤目中流露出思量与狐疑之色。
虽然面前这人顶了一张青厌君的脸,然则天下之大,保不齐有什么秘法便能改变一个人的样貌声音,青厌君的死讯可是天子亲口宣之于天下。
但面前人霁月清风,萧疏轩举,言谈举止之间的那股亲切的熟悉感却让奚邈心头怦然。
“恕我无理,”奚邈,“据我的手下所言,马车中应当还有一人,这一人是谁?此时又在何处?阁下说自己是青厌君,空口无凭,又有什么证据?”
姜沉轻咳一声,“马车上的另一人正是在下的义子严暮生,与金吾卫交手时受了伤,此时正在楼上休养。”
“至于证据……”
姜沉微微一笑:“当年某赠将军的乘龙枪可还趁手?”
乘龙枪是一件地阶上品法器,打造自断水山庄。当年姜沉化名青厌君时,通过奚邈随身携带的玉佩认出了儿时失散的青梅竹马,于是便将这件法器赠予奚邈。
这件事只有他、奚邈与当时还是太子的隋晟知道。
只是没想到自己的伪装身份“青厌君”死遁后,奚邈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恶意,不惜绕过皇帝隋晟,将他出卖给北狄,也要叫他身败名裂。
现在想来,恐怕这件事也内有玄机。
奚邈却浑然没有觉察,握着玉佩的手微微颤抖。
竟真的是青厌君。
三足金乌仰天尖啸,数百名金吾卫单膝跪地,齐声道。
“恭迎太师!”
金吾卫是奚邈亲手带出来的兵,自然听说过青厌君的名号,在大楚天子尚且落魄之际,青厌君便跟随左右,言传身授。隋晟稳坐东宫之位时,更是曾言“青厌君,如吾亚父”。
倘若天子登基之时青厌君还活着,莫说是太师之位,再多的赏赐都不能够偿谢青厌君的再造之恩。
憾天的呼号声震得胸口发闷,到底是多日逃亡,兼之伤病在身,姜沉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传闻中青厌君体弱多病,并非空穴来风,姜沉这具身体表面上并无异样,五脏六腑却早因药物与毒物的侵蚀而灯尽油枯。
心尖燃起火烧火燎的剧痛,眨眼之间,一口粘稠的血溅在了胸前的衣料,将雪白的雁衾染得血迹斑斑,容不得姜沉多想,身子便已栽了下去,愈来愈多的血顺着唇角滴到了衣上。
姜沉收紧牙关,却咬不住翻涌上来的甜腥,视线模糊间,他看到了奚邈惊慌失措的脸。
奚邈拥护隋晟上位,一路上血雨腥风,处处隐藏杀机,早在很多年便学会了隐藏自己,控制情绪。
先前姜沉还是青厌君时,也不是没出现过身受重创,几乎半只脚踏入幽冥的境地。
但从奚邈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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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有信,太微城长乐宫内,年轻的天子手执朱笔,九旒冕上的垂珠遮住了帝王眼目中的喜怒哀乐。
狼毫划过奏折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偌大的宫殿中布置得极为简约素朴,唯一可供解闷享乐的便是笼中圈养的小雀儿。
新皇贤能,朝堂上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要经他之手,早先因为外戚与权宦而混乱虚空的朝纲在隋晟的治理下变得井井有条,被世家垄断的科举学宫制度也重新推行开来,为了休养生息,天子下令约法省禁,十五而税一①,一时间,万民称颂,就连言官也消停了不少。
“青厌君?”看罢内卫呈上来的密信,少年天子揉了揉太阳穴,眼角半真半假地露出一点把控极好的孺慕之情,“若是先生还活着,朕自是高兴的。”
“只是这方才出了徽王余孽,全天下的百姓都在看着朕,这个节骨眼上老师来为逆党求情,朕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啊。”
内卫喏喏称是,谁都知道徽王谋反是圣上心中的一根刺,当年徽王协同周云侯在先帝面前污蔑太子母族有谋逆之心,害得年幼的隋晟失去了太子之位,生母宓妃自刎谢罪,是宓妃身边侍奉的小宫女带着年仅六岁的太子逃到了无相寺。
隋晟在寺庙中韬光养晦,足足长到十七岁,幸得青厌君相助,这才使得逆党伏诛,太子还朝。
良久无人回应,隋晟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待内卫退下后,隋晟缓缓起身,走向不远处悬着的金楠木笼子。
繁琐沉重的玄色龙袍仿佛吸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光,眼眸黑洞洞的吓人,笼中银喉长尾的山雀不安地扇动着翅膀,有些焦躁地撞向笼子。
手指透过笼子,掐住了小雀儿的颈,不一会儿,活蹦乱跳的小东西便失去了生命,成了一块不会叫也不会挣扎的腐肉。
“既然离开了,又为什么要回来呢?”抬手逗弄着笼中死去的野山雀,隋晟自言自语道:“选择了就是一辈子。”
“已经回来了,就再也不要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