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盛开,正是宜嫁宜娶的好时节。 燕子胡同的谢府披红结彩,鞭炮唢呐声声震天。今日正是谢家大姑娘谢清婉的出嫁之日,墙里墙外欢喜声一片。 说起燕子胡同的谢家,在这远近都是极有名气的。无他,谢家三朵娇花,朵朵芳香袭人,美名远扬。 大姑娘谢清婉今年十六岁,眉目如画,恰似那出水芙蓉,姿色天然。大姑娘针织女工,无一不精通,现许配给谢太太王氏的嫡亲兄长的长子为妻。姑舅做亲,亲上加亲,王谢两家皆大欢喜。二姑娘谢丹婉今年十二岁,明眸皓齿,生得娇妍明媚,诗词歌赋信手捏来,前些日子与谢老爷谢韫的上峰幼子定下百年之约,只待三四年,程家少爷便来谢家迎娶谢二姑娘。到如今,还没有定亲的,也就剩谢家的三姑娘谢杏婉。谢三姑娘今年九岁,模样一顶一的好,见过她的,没有一个不夸她模样生得好的。就是那性子太活泼了些,叫谢太太头疼不已。 如今谢家,和三姑娘一般大的孩子,就是谢三姑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谢三少爷谢明泽。二人是双生子,谢三姑娘早一盏茶出生,是姐姐。谢三少爷谢明泽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夭折的长兄,乃谢太太所出。一个是谢二少爷谢明礼,从莲姨娘的肚子里出来的。谢明礼今年十三岁,每日规规矩矩在书院里读书,晨昏定省,从无错处。即便谢明礼不是从谢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因着这些年他们母子二人在谢太太面前规规矩矩的,谢太太也愿意容着他们。 最叫谢太太操心的还是她那一双九岁的儿女。若能回炉重造,谢太太头一个要抓的必定是谢三姑娘谢杏婉。 也不知他们姐弟二人是否在肚子里相处的时间久了,连性别都弄混了。谢杏婉活脱脱一个仗势欺人的霸王,谢明泽却似饱受欺压的娇娇。 花轿还未出门走太远,目送长女出嫁,犹在感伤中的谢太太脸上的泪水还未擦拭干净,丫鬟娇蕊打起帘子快步走进来,神色匆匆。 “太太,表少爷昏倒了,三少爷正在一旁守着。” 前来观礼的宾客一听谢家的表少爷昏倒了,知晓谢太太必要走开一会儿。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家不会遇到一两件急事,何况事情关乎孩子,都要引起重视。虽说这喜庆日子表少爷昏倒不是什么好事,那也得速速处理了。 谢太太道一声失陪,由娇蕊搀着出了嘉禾堂。别人不知内情,王氏心中有数。娇蕊只说三少爷在场,她便知定是那个孽障又惹出事来了。 好不容易到了夜里,等满堂宾客散去,王氏理清了所有事情,这才命人带着药膏前往定坤斋看白日里挨了一顿好打的姐弟二人。 才走到院门处,远远就听到院子里有断断续续地哭声传来,王氏的脚步一顿,仿佛脚下坠了千斤重的秤砣,走也走不动。 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对冤家哟! “太太,三少爷和三姑娘还在屋里等着呢。”说话的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乃是王氏的心腹裘妈妈。裘妈妈是王氏的陪房,内院的管事妈妈。遇着王氏气急上火的时候,身边伺候的人里,也就裘妈妈开口她能听几句。 “走吧,我到要看看,他们在屋里闹个什么劲。”王氏心中是憋着火的。长女出嫁,两个小的不好好在她身边待着,送长姐出门,反到在后面闹腾,这叫她如何不心烦。白日里因着满堂宾客等着,他们姐弟二人闹事她问都没问,各打了二十板,关到屋里闭门思过,只想着等所有的宾客都走了,再来处理这对姐弟闹出来的事。这会儿听到屋里的哭声,依着她的脾气,真要再打他几板子才好。 “怎么着,我还打错你们不成了?”王氏突然推门而入,把眼角垂泪的谢明泽吓得一缩,抓住谢杏婉的胳膊,往她背后一躲。谢杏婉虽不敢有所动作,却由着谢明泽躲在了她的背后。 王氏一见这情形,气就不打一处来。躲起来的要是谢杏婉,她咬一咬牙,也就算了。偏偏那个哭着躲起来的人是谢明泽,挡在前头的人是谢杏婉,王氏怒极反笑。 “长本事了,还躲到你三姐背后去了。”王氏冷笑一声,斜睨姐弟二人一眼,从姐弟二人面前走过,转身坐下。再看她已是气定神闲。不过顷刻间,怒气收得干干净净,从头发丝到脚完全看不出她刚才是怒气冲冲走进门的。 谢杏婉最服王氏的就是这身将怒火收放自如的本事。哪怕前一刻对着她时,还气得牙痒痒的,恨不得狠抽她一顿才泻火,才一转身的功夫,对着旁人便能笑容满面,如春风拂面,无可挑剔。 “三弟从没挨过打,今日受我连累,一起挨了二十板子,手心都肿了半寸,碰一下都得疼半晌。娘也知道我是个莽撞的,下手没个轻重。我见翠环给他上药时磨磨蹭蹭的,怕耽搁了伤情,便抢着要给他上药,一时不慎,手下的力道重了几分,弄疼了三弟。事出有因,娘就别怪三弟了,他因为惹娘生气,十分内疚,正伤心着呢。” 王氏不喜欢谢明泽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眼泪却跟不要钱似的,从出生开始到如今,不知掉落了几箩筐。养的花死了,要偷偷感伤一番,读书读到伤心处,也忍不住掉几粒金豆子。不说她娘不喜欢,有时候她看着谢明泽这个模样,都想抽他几巴掌。不过今日的确是她连累了谢明泽。俗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今天绝不能让谢明泽因为手疼得哭,再被她娘罚一场。 说话间,谢杏婉拉了拉下意识躲到她后面寻求庇护的谢明泽的衣袖,示意他不要畏畏缩缩的藏起来,因为王氏不喜欢他这个样子。 谢明泽刚才是受了惊吓后的本·能反应,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他整了整衣裳,瞥了谢杏婉一眼,随即正色道:“今天是大姐姐的大喜日子,儿子本该随侍母亲身边,送大姐姐出嫁,却因一时糊涂,险些犯下大错,让母亲为我操心,儿子不孝,还请母亲责罚。” 谢明泽的规矩学得极好,哪怕年纪最小,晨昏定省,从未迟到过。姐弟兄妹几个里,谢明泽于孝道上是做得最好的那一个。他这一跪,王氏的心就软了半寸。自长子夭折后,谢明泽就成了她唯一的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她如何不疼他爱他。只是爱之深责之重,谢明泽若是女儿身,他这温吞腼腆的性子自是无碍的,奈何他比谢杏婉多了个把儿,就注定了将来支撑谢家的门庭不是谢杏婉,而是他。他这般软弱可欺的模样,将来他们夫妻百年之后,怎么放心将谢家交到他手中?至于谢明礼,自是不在王氏的考虑范围内,她不会苛刻庶子,吃穿用度她不会少了谢明礼的,要她将庶子看作亲子,却是不能的。谢明礼能谨守分寸,将来分家时,她不会扣下他应得那一份,其他的东西,谢明礼也不得妄想。谢明泽才是谢家的嫡子,谢家唯一的继承人。 “还疼吗?泽哥儿。”王氏不发火时,是个慈母无疑。她软语温言相询,叫手掌心火辣辣疼着的谢明泽忍不住红了眼眶。王氏一见,差点就坐不住了。 “别跪着了,夜里凉,仔细寒气入体,伤了身子。手伸过来,娘看看。” 谢明泽依言而行,走到王氏面前,临了又将手往后缩了缩,摇头道:“娘,我不疼的。三姐姐刚才给我上了药。” 王氏一听,顿时记起谢杏婉方才说的话,狠狠瞪了她一眼。谢杏婉埋头不语,心里把谢明泽骂了个狗血淋头。 娘要看他的手,给娘看就是了,提她做什么。上药这种事,不过是她刚才怕谢明泽二度挨训,才扯谎瞎编的。谢明泽心里没一点数,她半点儿都不信。她就知道,谢明泽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惦记着被她连累挨打的事。黑心肝的,早知道她刚才做什么着急站出来挡在谢明泽前头?下回她要还这么蠢,她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让你三姐姐给你上药,你也敢?她那双手就没学会拿捏轻重。”王氏将谢明泽的手握住了,大约是握着的地方不对,引来谢明泽一阵轻颤。 “裘妈妈,快把药拿过来。”王氏一声令下,裘妈妈立刻将一个表面绘有山水画的巴掌大的圆形盒子呈上来。揭开药盒,淡淡的药香从盒子里飘过来。谢杏婉轻轻嗅了一把,以她多年挨打上药的经验判断,裘妈妈手上拿着的这盒药膏一准是上等货。就不知有没有她的份儿。 往日里挨了打,谢杏婉都是自己找伤药自己上,王氏再火,也不会动她其他地方,最多是罚跪,打手掌心。膝盖伤了,她就用两只手上药。双手挨了板子,那就左手给右手上药,右手给左手上药。也不是她嫌弃翠环,实在是翠环上药的速度慢了些,倒不如她三两下涂了来得快。 若是每一回挨了打,上药时都像她娘给谢明泽这样,一小块一小块地慢慢涂抹,抹一下还要看一眼谢明泽是不是疼得厉害了,下手的力度好再轻一些,她一准受不了。有时候,她真觉得谢明泽会长成现在这模样,不能全怪谢明泽,大半是她娘惯出来的。就拿喝水这么件小事来说。谢明泽入口的水必须是温水,凉一丝不可,烫一分不行,更别说其他的了。这想法,谢杏婉也就敢在心里琢磨着,万不敢在她娘面前露白。 等王氏给谢明泽上完了药,又好言安抚了谢明泽几句,谢明泽乖乖地退回原位置,站到了谢杏婉身旁,轻轻碰了碰谢杏婉的衣袖。 谢杏婉余光瞥了谢明泽一眼,只见他站得笔直。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转过来时,写满了担忧。好像他有多担心她似的。 谢杏婉冷哼一声,忽听得王氏轻咳一声,惊得她浑身一颤。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