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在门口幽幽向里望的眼睛从一双变成了两双。
燕川努力无视了许久。
段重阳终于敲敲门框,“师姐。”
燕川动也不动,“滚开。”
他又敲了敲,“师姐。”
燕川不理他了。
过了一会,床边的影子慢慢靠了过来。
她微抬眼皮,看到了段重阳的腿。
他站着一动不动,看她盯过来,于是往前走了一步。
燕川收回目光,看着话本又翻过一页。
他又开始往前挪。
一来一去,等到燕川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贴着床边了。
燕川:?
她抬头看他,段重阳面不改色,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想着事情,察觉到她的眼神才回过神来。
段重阳低头看看膝盖顶着的床边,然后示意她:“给个榻边吧,师姐。”
燕川看着他不说话。
他补充道:“衣袍换过了。”
她被缠得没办法,只能像上次一样,揪揪被子,留给他一条只能放半个屁股的边。
段重阳左右不对劲地坐了一会,问她:“我能去阿璞的位置吗?”
燕川往外看,阿璞听到自己的名字急得跳起来,见段重阳要往它的位置靠过去,呜呜地叫。
好可怜呢。
燕川有点不忍心,正要开口拒绝,段重阳笔直地站起来,走过去,当着阿璞的面慢慢把门关上。
阿璞:?你不对劲。
燕川索性不管了,她看完两三本,时间过去了许久,天色都开始变暗了,才抬起眼睛看了一眼。
少年蜷缩在阿璞的床尾处,斜斜靠着墙睡了过去,脸上是残留的困倦。
燕川这才想起他与玉衡他们不一样,他有一半的时间都是个凡人,会累,会渴,会饿。
她怀疑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这不应该,这个年纪修炼不会太久,就连玉衡他们多少还保留着凡人的习惯。
比如开阳,如果在太阳下晒了很久,即使没觉得渴,也会下意识回屋找水喝。
段重阳却像忘了自己也曾拥有一段凡人的岁月,每到修为尽失的时候就硬熬。
燕川心下刚软,就回过神来。
凡人又不是十二时辰都要休息,白天发困,夜里去干什么了?
他靠着墙壁的脑袋开始往下滑。
燕川不得不放下书,坐直起来,她探身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别在这里睡,回……”
他在她手下晃了晃,然后顺着墙慢慢滑了下来,倒在了床的内侧。
少年的脸庞就在她的手畔,她冰凉的手背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燕川:这像话吗?
她低头去看他的睡颜,轻皱着眉,似乎并不安稳。
燕川盯了一会,郁闷地拿起话本。
慢慢看完一页,翻书的手突然停住。
她的鼻尖嗅到一丝血腥的味道。
来自身侧的师弟。
段重阳正梦到被邱凌天几人围攻,他轻松逃出生天,还未来得及得意,背后一柄剑就刺穿了他的胸口。
是阮舟的剑。
人人都在声讨邪道枭雄,以壮声势,收揽人手,而阮舟就只不叫的咬人狗,他刺了这一剑就迅速抽身逃离。
梦被惊醒。
他模模糊糊的醒来,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双白皙的纤手,指腹有一层并不明显的薄茧,这是一双使剑的手。
他还沉浸在梦的心境中。
那一剑的伤势不算什么,只消几天就能恢复,但阮舟对天下人宣告自己重伤了邪道枭首,而他疗伤消失数天,人们真的相信了。
自此起,阮舟声望大涨,与邱凌天、闻景、诸岐三人平起平坐。
段重阳有些想笑。
那些天命之子从头到尾都在争夺声望与实力,就连邪道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并不趁手的道具。
他对此没有什么怨念,因为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天生就与他们相对立。
但邪道同样对一个可以被“重伤”的枭首,动了心思。
来自后背的剑。
一次来自敌人。
一次来自内部。
燕川看着他迷蒙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澈。
少年伸手牵住她的手,小声问:“你会丢下我吗,像他们一样。”
燕川心中狠狠地跳了一下。
许久后,她才开口,“我不觉得你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求你了。”
他乌黑的眼睛看着她,拉住她的手。
燕川没有说话。
燕川一直觉得他身上带着一种异样,仿佛他的思想、行为与他的年纪是完全分隔开的。
然后渐渐地,她发现他开始观察开阳他们。
起初她以为他是不喜欢他们,直到某天,他开始学着跟在她身旁,并会对着她露出少年纯粹的笑容后,她终于知道他在干什么了:他在学习、模仿真正的少年。
神态,动作,思考方式。
但这很难,只有形,没有神。
玉衡他们是努力假装大人的少年。
而他的身上却总会有青年,甚至是大人的痕迹。
燕川像被烫到一样把手抽回来,无意识地皱起眉。
过了一会,她道:“是你杀了枢天大长老的弟子。”
他低头,果然嗅到伤口崩裂的一丝血味,然后陷入沉默。
燕川等着他的后话。
但他却说:“我再也不敢了。”
燕川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悔意,甚至没有思绪的起伏。
房间陷入沉寂。
她平静地开口,“你是个撒谎都不眨眼睛的孩子。”
段重阳拉过她的手,把脸埋进去,“……我不想走,求你了。”
“我会做你的师弟,你会管的我,对吧?”
他再次抬起头来,“你答应给我打刀,太水宗只会给记名弟子刀剑,我已经记名了。”
燕川凝视他。
“……师父不会允许你赶走师弟的。”
他会允许的。
老头与燕川之间是如父如子的感情。
但她这样说道:“我只会相信你一次,你要珍惜。”
她像抚摸阿璞一样,轻轻地拍拍他尚有少年感的脸颊,他配合的贴上去。
段重阳的修为两天一次调转,半个凡人的身躯会让他正常地长大,成为一个青年,然后样貌永驻。
他没有机会少年太久。
燕川在他睡时查看了他的衣襟。
血中有一股花香,是他那一日带给她的花苞香。
她猜测是用来给特殊伤口止血的。
为什么他会对枢山这么熟悉?
一切线索都在证明他只是借着太水宗的不起眼藏身,但他此时却像失了族群的小狗一样哀求。
于是她说,他可以得到一次信任。
燕川觉得自己不应该心软。
段重阳却已经贴着床内侧躺好,又有昏昏欲睡的样子了。
“……回你房间。”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背身面向墙壁就不动了。
燕川:还有这种道理?!
救命。
我的床上永远有一只阿璞。
不是门外那只会掉毛的,就是现在这只个大不听话的。
我只知道如何痛殴坏人。
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师弟们的青春期。
大师姐开始对随意收徒的太衍真人幽怨起来。
被枢天宗以借口留在山上的师尊们,看着太衍真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修仙之人没有风寒之说,如果身上不舒服,通常就是道运暗示的某种征兆。
苗与齐钟的师父,也就是丹清子与元道长都关心了一下。
太衍真人连连摆手,“不要紧。”
一准是燕川在山腰念叨他。
说着,他叹了口气,继续与两人的话题,“唉,我乖徒是个独的,脾气又不好,想着给她养几个师弟,磨磨她的性子,就算日后我有不测,也有师弟能够帮衬她。”
丹清子就笑,“我瞧着是个好孩子,该叫苗好好跟着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