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人循声望去。本以为会见到一个穿金戴银扭扭捏捏的小娘子,谁知抬眼便是这么一身男儿装束。虞锦面堂清明,目光透亮,又是一身矜贵打扮,活脱脱一个富贵公子哥,愣是把跟着来的几个虞家孙子衬俗了。 一屋子挤满了人,站着的坐着的,视线全落在她一人身上,一时都有些呆。 再一晃眼,视线便转到她身上那件厚实披风上,毛皮不知有多好,看着滑不遛手,竟似有光。 虞家长媳瞧着眼热,心里头想着:倒是好看,也不知是什么毛做的。 “这位便是老夫人了吧?” 等奉茶的奴仆退下去,虞锦笑眯眯给炕边上坐着的老夫人作了个揖。 虞家长媳掩着口笑:“这孩子,喊什么老夫人?没得生疏了,该叫奶奶才是。” 老夫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她几眼,下撇的嘴角拉平,不太情愿地从腕子上褪下个金镯子,朝虞锦递了过去。那手却摆得极低,几乎是朝着地面递过去的。 虞锦没回过味来,还是虞家大爷一言点明,推着她后背上前:“锦儿愣着干嘛?头回见面,合该给奶奶磕个头。” 磕头? 虞锦再看老夫人那手,竟是叫她跪下接赏的意思,心里好笑。老太太管着一大家子,兴许是长辈谱摆惯了,这会儿把她当养在膝下的孙女一样拿捏了。 她进屋时留着门没关,外边候着的弥坚几个探头瞧了一眼,暗暗磨了磨牙,以气音小声絮叨:“一只金镯子就想让咱爷跪下?呸,一箱金镯子都不行!” 冯三恪在廊下来回踱步,屋里说话的声音大,他听得分明,有些心焦:“不用进去?万一锦爷被他们欺负了……” 他在陈塘县住了十来年,其间,虞家人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事没少入耳,这会儿竟把虞锦和虞家本家生生割裂了开,救他一命的恩人跟虞家怎么能一样? 他老站在门边探头,都被里边的人瞧到了。弥坚扯住他胳膊往回拉了拉:“冯大哥别担心,爷什么时候被人欺负过?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且等着看就是了。” 出门行商三年有余,虞锦和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此时连脑子都不需转一下,便能信口胡诌,脸上笑容愈发真诚了些。 “老夫人,我们行商之人有规矩,不能轻易给人跪。商人膝下有黄金,一跪就会跑了财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双手拢在袖筒里,压根没打算接那镯子,自己也寻了个干净炕头坐下了,就坐在老夫人对面。屋里几位族老几位大爷都瞠大了眼睛——老的还都站这儿呢,不知她一个小辈怎么敢坐下。 “哼,没规矩。”老夫人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又把那金镯戴回自己手上了。 虞家大爷怕亲娘当场发作,连忙凑上前打圆场:“娘,咱都是自家人,不讲那些个繁文缛节,大伙儿随便坐。三叔公您请您请!” 一时间屋里推推让让,虞锦不搀不扶,跟弥勒佛一样笑眯眯坐在原处。 虞家大爷管着家里一半铺子,是最会来事的,扶着几个年纪大的坐下了,回头又冲着虞锦笑,面色挺好看:“锦儿回了乡,怎么不往家里头住,往外头买什么院子!大伯跟你说,这院儿风水不好,你瞅瞅这破窗烂瓦的,哪里能住人?不如回家去住,你大伯娘早早给你腾了一间屋子出来,拾掇得干干净净。” 虞家本家也住在县上,老夫人膝下四房,上下四代人,一家百来口,住的宅子竟不如虞锦买的这个大。念及此处,老夫人心里更不顺畅了,心里暗忖这妮子不是好拿捏的,便不吭声,冷眼看着几个儿子儿媳哄她。 旁边虞家长媳接了腔,亲亲热热挨着虞锦坐下:“半月前听说你要回来了,伯娘成日等着盼着,想我这侄女该是什么模样,那肯定是天仙儿一样的人物。今日来了一瞧,果然不假!瞧这浓眉大眼、肤白貌美、厚耳垂,跟五弟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来就是富贵长相,你们说是不是?” “是呀是呀,天生财神爷的命。”除了老夫人耷拉个脸,一屋人都跟着笑。 虞锦眉梢微挑,咂了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句。 她爹一直是个瘦干个儿,皮相更是不如何,这些年好吃好喝,却也没能白净些,长得就像个穷受苦的。每回跟着家里老掌柜一块儿出去办事,别人总是要把掌柜往上座请,场面十分尴尬。 要不是虞锦她娘生得貌美,传到她这儿只怕也是一副干瘪相。 而她这大伯娘,竟能睁眼说瞎话,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敢情是连她爹长什么模样都忘干净了。 虞锦但笑不语,只听她继续诌。 “听说你回来了,家中十几个姐妹都念着呢,今儿都早早起了,吵着闹着要跟来。我说今儿事多,不方便带她们出来,各个噘着嘴,还跟我怄气呢。等你搬回家呀,咱一大家子亲亲热热住一块儿多好,你说不是?” 虞锦又笑了笑,没作声,目光往旁边晃了一圈,瞧见他们摆在炕上的两个袋子,便问:“这是带的什么?” 虞家二爷搭了腔:“这是咱家里头自己做的零嘴,有炒的有炸的,给你装了两袋子来。我跟你祖母寻思着你是从京城那富贵地方回来的,咱陈塘就是再好的东西,怕是也入不了你的眼。倒不如家里做些新鲜吃食,比外边买得干净。” 虞锦视线从那俩袋子上挪开,笑眯眯抬起头,瞅了她这二伯一眼,心里想着:这人得是多厚的脸皮,才能把抠门说得这么好听。 头回见面,从老夫人到儿子儿媳,连带着几个孙子,二十来人浩浩荡荡上门,统共带了两袋子零嘴,就想把财神爷往家里迎。 这是虞锦自打记事以来,头回收这么便宜的礼,没忍住,嘴角翘得更高了些,悠哉悠哉念叨:“零嘴啊,挺好的。” 她这笑古怪,笑得不亲不热,反倒透着两分揶揄之意,好像闲闲坐在一边看笑话似的,叫她对面的老夫人心里不是滋味。 虞大爷不知道她怎么个意思,直觉却不太妙,再开口,话有点干:“锦儿呀,你回乡前,你爹可有交待什么?” “我爹呀?他什么也没交待。”虞锦微笑。 其实,她爹还是交待了一句的,说的是——“当年爹离乡,手里的五两半银子全是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赚来的,没拿过他们一个铜板。这些年他们沾着我的名头,也得了天大的好处,这家人就跟缠在人身上的虱子似的,咱从指缝间漏出去的油水,给了也就给了,甭跟他们计较,真要贪咱手里边的东西,来一个打一个。” 虞锦也就谨遵亲爹教诲。 听她说回乡前虞五爷什么都没交待,屋里长辈表情各异,不知道都藏着什么心思。 “苦命孩子!” 大夫人哀哀戚戚叫了一声,拿帕子沾了沾眼睛,泣道:“五弟可是怪我们了?三姨娘去得早,五弟打小就被抱到娘膝下养。那时候家里穷呀,娘又忙着操持一大家子,五弟年岁太小,顾不上他。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跟你大伯心疼他呀,他那日常穿用都是我跟你大伯从嘴里省出来的口粮。” 她言语恳切,眼中的泪扑簌簌往下掉,直叫虞锦瞧得瞠目结舌——要不是她爹的发家史早就被人写成了话本,她曾翻过两遍,怕是要信了她这大伯娘的鬼话。 “兴许是照顾不周,五弟怨我们了。”说至此处,大夫人眼泪流得更急:“当年他早早离了乡,我们一直放心不下,他有什么苦什么愁,从来都一人扛着,也不写信与我们说。这些年虽未见面,家里人却都念着他,那长生牌位一直供在大悲寺里,每年香火不断。” “后来听说五弟出息了,赚大钱了,县里人都说咱虞家祖上烧高香,出了这样一个大人物,我们脸上也有光,就叫家中小辈都向着学,要做他那样的人物。” “好了好了,嫂嫂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二房媳妇挤开她,也端着一副笑脸:“这些话回了家以后慢慢唠,锦儿快收拾行李,我瞧你这院里伺候的人多,咱那宅子怕是住不下,带上几个得用的走就行了,家里姑娘都等着你呢。” “呵……” 虞锦正要说话,却猛地后背一僵。 她扭头去看,原来是炕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她背上轻轻踢了一脚。那孩子眼睛滴溜溜地转,瞧虞锦回头望来,又勾勾脚腕,在她雪白的披风上踩了个泥脚印,滚到一边咯咯得笑。 虞锦脸上的笑模样立马没了。 大夫人眼尖,心思也细,指着那孩子训:“狗儿你做什么呢!快给姐姐赔个不是!哎哟锦儿呀,这孩子不懂事,要不你把这披风脱下来,伯娘拿回去给你洗干净,改日再送来。” “不必。”虞锦摆摆手,也懒得跟一个屁大孩子计较,站起了身。 她进门两刻钟,这还是头回冷脸。 时下盛行弯弯柳叶眉,她却眉峰深黑利落,笑容一收,竟比陈塘县官儿最大的县老爷瞧着还要慑人。 满屋子长辈竟被个丫头片子的气势镇住了,只听她道: “我爹以前常跟我说,做生意全靠一张嘴,我瞧几位伯伯伯娘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怎么家中铺子经营成这样?就说我住的这条街上,西边一处点心铺子、东边一处茶馆都顶着虞家的招牌,却全关门大吉,伯娘怎么不把嘴皮子的能耐用在上边?” 屋里满满当当挤着的二十几来长辈,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紧挨着她的大夫人首当其冲,磕磕巴巴接不上话。连炕上乱滚的孩子都觉出气氛不对,小心翼翼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虞锦不紧不慢地弯下|身,拍了拍披风下摆的灰印。 “都说人活一张脸,家靠明理风。听我爹说,几位伯伯都是读过书的,想来该比我这满身铜臭的俗人更明事理才对。一大家子坐吃山空,靠着我爹一个妾生子奉养,可不是规矩人能做出来的事。旁人艳羡得眼睛都红了,自个儿可不能飘到天上去。” “你!你这数典忘祖的混账东西!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夫人跳起来就骂,气得脸色青白,就差当场厥过去了,几个儿媳忙挤上前给她揉胸口。 拍干净披风上的灰土,虞锦扬起脸,又是一个明晃晃的笑:“我说话直,怕是要叫老夫人不高兴了,可总得把这道理讲明白。” “行啦,今儿家里乱糟糟的,便不留晌午饭了。哪日老夫人想明白我这道理了,咱再坐下好声好气地说说话。” 话落,虞锦抬脚便走。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腰,拿起炕上那俩袋子,笑道:“这零嘴我就带走啦,我一向贪嘴,正好尝尝诸位长辈心意,顺道儿瞧瞧里头装着什么精贵吃食,竟能拿来当见面礼了。” 她前脚刚迈出门槛,便解开口袋,扬声招呼院里的人:“来来来,这是老夫人带来的炒货,大伙儿分着尝尝。” 满院子护卫奴仆都上前抓了一把,还有几个往这头道了声“谢谢老夫人啊”,仿佛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虞家大爷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了。瞧着他这侄女走远的背影,满脑袋只剩一句话。 ——唇角薄削,绵里藏针,竟跟她爹一样是个薄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