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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40章

半里长的大街,食肆一十三家,大酒楼三家,布庄两家,绣坊一家,成衣铺子五家,点心铺子四家,粮油店三家,牙行三家,还有什么热锅子、古玩店、胭脂水粉、打铁铺、木匠、卖鹦鹉的卖鱼的,零零碎碎开着。

还有十几家都落着锁,有的兴许是早早回了家准备过年去了,有的却起得晚,这会儿还没开张。

兰鸢嘟囔:“爷还说处处商机,怎么我就瞧不着?人家卖吃喝穿用的都有了,咱们还能翻出花儿来不成?再说新开的店没半来月怎么打出名声,等开张的时候就要过年了,怎么把本钱翻两番?”

“你怎么总说丧气话?”弥高嗤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赶紧回府里坐着去吧。”

小姑娘脸皮薄,被他刺一句就恼了:“我自己絮叨絮叨碍你什么事了?我这怎么就是丧气话?我这是把问题摆在前边,解决了问题店才能开起来呀!有本事你自己想个好主意出来啊。”

她和弥高年纪差不了两岁,又脾性不和,虞锦一不在的时候就要吵上两句,渐渐落在后边。冯三恪听得闹心,也不管他俩,和谨言走在前。

一个上午绕着石青大街来来回回逛了两趟,几人又空着手回去了。兰鸢怕锦爷不高兴,回府前还十分讨巧地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心里小九九算得挺精,俗话说吃人嘴软,锦爷吃了她的糖炒栗子,训她的话就能说得轻一点了。

用过晌午饭,冯三恪去了正院,路有些生。他恍然记起,这还是他第二回踏进虞锦的院子,头回便是唱曲儿那回。院中景致跟上回已经不一样了,栽了十几盆草叶子,不知道明年能开出什么精贵花儿。

“冯三哥!”竹笙小声喊住他,问了几句妹妹上午的表现。冯三恪一五一十说了,竹笙微微笑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劳你照拂些。”

冯三恪依言应下。竹笙给他掀了帘子,自己却没跟进去。

虞锦正在外屋坐着,窗下摆着一张八仙桌,她斜倚着桌沿,手肘撑着头,面容温和。冯三恪凝神瞧了一眼,只见锦爷在看一封信,看得专注极了,竟连他进门的动静都没听到。

冯三恪没出声扰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她看完。却见虞锦看完信之后,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抬手,慢腾腾地,将那几张纸给扯了,侧面瞧去神色阴晴不定,方才那声笑仿佛是冯三恪的幻觉。

“爷?”

虞锦倏地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碎纸片扔至桌角,诧异:“你怎么来了,挑好铺子了?”

冯三恪心里好奇,却也不多问,将上午逛街的所思所想说了一遍,最后道:“两间铺子都落着锁,进不去,等从爷这儿拿了钥匙,下午还得再去看看。”

“我哪有?”

“啊……”

“这是本家的铺子,钥匙自然不在我手上,我也懒得上门去跟老太太要钥匙。锁是什么锁?”虞锦问他。

冯三恪愣愣道:“木锁。”

“那容易,下午去撬了锁,生意先做起来,明年回京的时候再把铺子还给他们就是了。正好门上牌匾还挂着咱虞家的名,连招牌钱都省了。”

挖门撬锁的事被她说得这么轻巧,冯三恪瞠大了眼睛,气儿都喘不匀:“这、这不是私闯民宅么……”

“这话说的,怎么就是私闯民宅呢?”

虞锦啧了声,笑得不太正派,突地回过味来:“你有案底儿你别做,下午带俩护卫去撬门。我那大伯先头不是亲亲热热说我们是一家人么,两边又没分家,我这好侄女想做个生意,难不成还得上门去求他?”

“要不?还是上门去问一下……”冯三恪局促不安。

“呵,别看我!”虞锦刚撕完信,心气不顺,嘴上的话也不如往日圆融:“我偏不去,撬了就是撬了,我看她敢不敢来告我私闯民宅。”

她今日脾气古怪得厉害,冯三恪盯着人看了半晌,嗯了一声,走出去,带上门,去外院找会撬锁的护卫。

他大步走着,心里倒是有些好笑。

原来能撑起一个府的锦爷,也像个普通姑娘一样。

是会发脾气的。

“妥了!”

这木锁果然好开得很,甚至连撬锁的细铁棍都用不着,手劲大的护卫用劲儿一掰,上头的栓子就断了。一番动作悄无声息,周围甚至没人听到异常。

冯三恪放下心来,谢过两个护卫,目送他们走了。再回头,兰鸢他们几个已经高高兴兴进了铺子。

茶馆一进门便见账柜,靠墙立着一面博古架,十几个格子,里头原是该放茶的,此时都已腾空了。左手边三间茶室,后头的楼梯是通向二楼的,楼上地方大些,有茶室五间。

冯三恪脑子已经转了起来,账柜、桌椅都是现成的,能省不少功夫,只是这茶馆他们开不起来,因为没人精通此道,再说寒冬腊月的,跑来喝茶的雅人也不会多到哪儿去。

“啊”

兰鸢冷不丁地一声惨叫,惊叫冯三恪心差点蹦出来,忙问:“怎么了?”

“耗子耗子!那儿呢那儿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要是他会写字,一天就能记一本!

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

“不早了,睡吧。”

两张炕中间立着个小柜,冯三恪吹灭烛灯,阖上眼。

虞锦今日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不会写字,想要把爷的话记下来,就得多背两遍,心里头却暗暗想着有什么读书识字的门路。

府里相熟的已有好几个,其中认字的也不少,可踏踏实实念过书的他只认识弥坚,还有外院一个护卫,叫葛牧,性子直,也好说话,京城来了什么信,都是他拣出来分去各院的。

要是不想求人,旁边那条街上有个私塾,就是束脩实在是贵。不过府里每月月银二两半,攒两个月倒也够了。

冯三恪想了一通,回过神,又是自嘲:他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当主子的,还想学读书识字?先好好干活,还上那一百二十两才是正理。

月钱二两半,他没花向,能全攒下,两个月就是五两,一年三十两,这么算算四年才能还上……

“冯哥。”

“嗯?”

博观小声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冯三恪像往常一样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这屋仅仅住了三个晚上,夜里被博观喊起来的次数就不下五回了。这孩子胆儿小,夜里起夜不敢去,就小声喊他。

天知道冯三恪头回被他这么喊醒的时候,一睁眼看见眼前一张白森森的脸,惊得差点抬脚踹上去。

博观忙道:“别起来,你躺着,躺着,我不是要起夜。”

“什么事?”冯三恪又掀被躺下。

博观踌躇好半天,细声细气开了口:“冯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啊。”

冯三恪嗯一声。

“今儿早上,就你们跟着爷出去采买那阵,府里边来了两个人,穿着衙役衣裳,腰间佩着大刀,是县衙里的官差大哥。他随便点了几个人,问我们最近几天你表现如何。”

“问我?”

冯三恪怔了一瞬,明白了,他还是个背着人命官司的嫌犯,衙门怕他伤害保人,所以会隔三差五地过来问问情况,也是按律行事。

“他们一走,府里就传开了。因为那两个差大哥说、说……说你杀过人。”

说到此处,博观声音越发得小,连吐息声都轻得听不着了:“晌午时候有人叫我出去,是以前同屋的两个哥哥,他俩叫我别跟你走得太近,最好赶紧换个屋子,去跟他们挤挤,也比呆在你身边好。”

半大孩子心里藏不住事,脑子也呆,别人提点他的,他扭头就告诉冯三恪了。却还留了个心眼,没把那俩孩子供出来。

冯三恪抿唇沉默半晌,“那你就换个屋吧,我一人住也没什么的,宽敞。”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博观反倒吓了一跳:“冯哥你别生气,我没说要走,我干嘛要走呀,你身上又没刀没剑没匕首的,能把我怎么着呀?总不能半夜掐死我吧?”

冯三恪笑声低沉,故意吓他:“那可说不准。”

博观倒抽一口凉气。虽熄了烛,黑暗之中却隐约能看到虚影,他身上盖着的棉被一阵哆嗦,都被冯三恪瞧进了眼里。

以为他被吓住了,冯三恪翻了个身准备睡。谁知博观咬咬牙,坚定道:“没事!杀过人就杀过人吧,我爹以前跟我说,男子汉要多练练胆,不能老往大人身后钻。我就赖上你了!我跟你睡半年,看看杀人犯是什么样,将来见到别的坏人就不怕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冯三恪笑得不行。

他生来寡言,这半年所有的冤屈与苦楚无人能诉,只在每回过堂时说给县老爷听,痛哭流涕,颜面尽失,却也没人信他。出狱后再没与别人说过。

可此时,竟又有了为自己辩两句的冲动。

“我今年十七。六岁杀鱼,七岁打鸟,八岁猎兔。”

“十二岁的时候我娘大病一场,算命的说是中了邪祟,叫拿一碗新鲜的猪血泼脸,我亲手喂了三月的小猪崽子都是自己含泪动的手十四五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山,打死过狼,同年山上跑下一头野猪,糟蹋了不少庄稼,也是我与几个弟兄一起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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