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又闹出了哪些热闹,并不为孤竹君所知,他只觉得一团凉风憋在心里,若是不在胸口开个窟窿出来,怕不是要把自己给憋炸了。他知道自己眼下这副摆明了受了气的模样不适合回去,便决定四处走走,发散发散。谁知路过一处假山石,忽听对面传来说笑声,里头隐隐夹杂着“林姑娘”三字。
他脚步一转,缩进了假山石的孔窍之内,仔细去听。
“你们想没想过,宝二爷以往虽也是七病八灾的,可总没这么难缠过——怎么可巧林姑娘一来,他就得了这病了呢?”
“这话你还真敢说出来?仔细叫鸳鸯姐姐听见,罚你打嘴巴!不过想想还真有那么点道理,明明头一晚上还好好地,怎么第二天早上和林姑娘厮见的时候,可巧就犯病了呢?”
“你们是没看见,我当时在旁边端漱盂,可瞧得清清楚楚——宝二爷只多瞧了林姑娘几眼,眼睛就睁不开了,疼得出了一头的汗呢!”
“林姑娘那么娇娇怯怯的模样,不至于骇到人啊?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他俩天生八字不合,宝二爷就被林姑娘给……”声线压低了好几层,鬼鬼祟祟,“克着了?”
“嘶……”其余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说话的丫鬟们年纪都不大,最年长的看去也不过十四五岁,生得或清秀或姣好,嫩生生的如花骨朵一般。可那一张张本应颇为可怜可爱的脸上,此刻既有着对神鬼命途等难测之事的直觉的畏惧,也有着窥探隐秘的暗暗的兴奋,更有自以为探得真相的得意,这使得她们都浮出了躲躲闪闪又欢喜莫名的隐晦笑容,宛若酆都地狱内浮荡的血河波光。
人言可畏,孤竹君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的领会到这四字的含义。他站在假山石的孔窍之内,看着外面的小丫鬟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双手紧紧地互相捏住。片刻后,那几个小丫鬟终于说说笑笑的走了,他才踩着忍怒的步子走出,本就不悦的面色笼上了更重的阴霾。
这些日子霜风凛冽,天气渐寒,黛玉白日里上午与贾府三位姑娘一同在荣国府聘来的女师处学习,下午则呆在屋里或是看书,或是临帖,或是学着做几样针黹。荣国府聘来的女师是一位颇有才学的孀妇,教习几个闺阁女儿自然不在话下。然而黛玉从前的开蒙课师贾雨村乃是两榜进士,其才学锦绣自不必说,黛玉受其熏陶,自然觉得女师所传授的东西浅薄太多。但她是客居在此,自然不好对女师指指点点,只好自行研习,也好借此排遣满心烦闷。
这日她命雪雁找出来自家中带来的《灵飞经》,细细的摹写,雪雁侍奉左右。紫鹃则坐在一边绣花,听到孤竹君进来的动静,口中道:“回来啦?宝二爷今儿眼睛可好些了?”说着抬起眼,这才望见孤竹君满脸的阴云,口气不由顿了顿,看了看黛玉的方向,见她仍凝神临帖,松了口气,将声音放低了些,笑道,“瞧青雀你这一脸的汗,暖阁里原是比别处要暖和,难怪你热,赶紧去洗把脸吧。”
如今寒天腊月,宝玉所住的暖阁再暖和,也不至于能把谁惹出一脸汗来。孤竹君只是存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泄而已。他缓了缓气,自去舀水洗了洗脸,回来时紫鹃已弃了绣花绷子,将她拉至屋外僻静处:“到底怎么了?哪个给你气受了?”
孤竹君撇了撇嘴:“宝二爷身边的袭人真是好大的威风,生生拦着没让我见着人。”后续那一窝小丫头的嚼舌根亦是可气,但这样的混账话实在不好学给紫鹃听。
紫鹃着实吃了一惊:“袭人向来最会做人,里里外外几乎没有哪个不说她待人最好的。你又是我们姑娘派去探望宝二爷的,她怎会刁难你?”
“要不是我是咱们姑娘派过去的人,她怕才不会特特的拦我。”孤竹君冷笑,“紫鹃姐姐,这些天的混账话太多,连我都听见了,袭人可是宝二爷身边顶要紧的人,怎么不放在心里?”
紫鹃面色微变。“林姑娘克着了宝二爷”的说法不知何时便不胫而走,传遍了荣国府。时人最是迷信这些玄妙说道不过,贾母知不知道倒不清楚,但宝玉之母王夫人平日里看黛玉的眼神确是凉了好几分。下人们当着面自是不敢造次,私底下没少对碧纱橱指指点点,只她们几个防得死紧,没叫这些混账话传到黛玉耳边。只是没想到如今连最会做人的袭人也信起这些说辞来,认真的要代替主子防范起黛玉来,连带着连黛玉身边的人都不放行!
“袭人独个儿断不敢这样大胆的。”紫鹃喃喃道,蓦然心中一动,“这怕是……别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