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知一直静静地观察方谧写字,从握笔的姿势,和典雅端庄的字迹来看,这个人不可能不识字。甚至在书法一道,还颇有造诣。
奇怪的是:有许多常用字,方谧都不认识。还有许多字,他写出来总会缺少一些笔画。
魏无知颀长的手指轻轻地点在竹简上,指着一行小篆,不太确定地问:“这是秦篆吧,怎么漏了几笔?先生是秦人?”
方谧摇摇头,为了快速记忆,他写了几个小篆,和古籀文对比,这样记得牢。事半功倍。
他家住在蓬莱,按照时下的疆域划分,可能属于齐国领海?
紧接着,方谧猛地反应过来——小篆也叫秦篆。他轻咳一声:“是秦篆。不过,我算是齐人。”
至于“漏了几笔”,他没漏!后世流传的小篆本来就是这样子。是秦始皇统一文字的时候,由李斯主持,将籀文大篆简化而成的小篆。
悲催,上学十几年,又要重新开始认字。
魏无知有点懵——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齐人”是闹哪样?
穿越第一天,身无分文,吃住都仰仗魏无知。为了对得起人家好心提供的食宿,方谧特意制作了驱虫的香袋,悬挂在帷帐上,让魏无知远离蚊虫叮咬,夜夜好眠。
夜阑人静,方谧笨拙地换上古装,和魏无知挤在一张狭长的卧榻上。他初来乍到,衣裳穿不惯,手脚伸不开,卧榻不够软,玉枕超级硬。以至于严重失眠,又怕吵着、挤着魏无知,不敢翻身,索性试着入定,居然做到了。
天快亮时,他才刚刚结束入定修行,合衣睡下,紧接着就被吵醒。
隔着院墙都能听见外边马嘶人吼,乱成一团。
魏无知已经用青盐漱过口,正取了外袍往身上披。宽袍大袖不好穿,没人帮忙,衣摆直接拖曳在地上。
方谧连忙上前相助,修长白皙的手指灵巧地勾起衣带,非常认真的系了一个死结。
魏无知的贴身小侍女:“……”她就慢了一步。
这时,外边吵闹的动静越发惊人。
侍从前来禀报,昨夜,燕国的相国栗腹和魏国的公子增①一同对月小酌,酒过三巡,栗腹想知道——给赵王贺寿,魏国准备了什么礼物?
公子增是魏王的嫡子,如果不出意外,只要出色完成这次的外交任务,他就会成为魏国的太子。公子增是个实在的人,直接打开装着礼物的金匣子,请栗腹观赏。
栗腹长年案牍劳形,视力不太好,脸几乎触到金匣上。谁能料到,就在这时,匣子里突然跳出来一只蜘蛛,咬伤了他的下颌。当时,就有两道明显的红痕,从下颌处绕到后颈上,伴随着灼痛的感觉,微微凸起。
公子增请来医工,给栗腹医治。伤也看了,药也敷了,一整夜过去,不仅没有治好,反而更加严重。
栗腹的下颌和脖颈都肿得厉害,而且疼痛难忍。他甚至疑心是公子增有意加害,破口大骂,扬言要公子增给个交代,不然别想走。
魏国的使节团有任务在身,当然不可能一直留在驿馆浪费时间。况且,栗腹被毒蜘蛛咬伤这件事,纯属意外,又不是公子增让他贴着金匣子看。公子增决定:准时出发。
然而,今天一大早,魏国使节的马纷纷卧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骏马口中流涎,间歇性抽搐,像是中毒的症状。
这一下,他们想走也走不成了。
公子增认为,是栗腹在暗中使坏。他带领魏国的使节团去找栗腹理论。
讲道理,栗腹这边也很惨,请来的医工、巫祝都治不好他肿胀的下巴和脖子。而且肿胀的范围还在扩大,现在脸和前胸的位置也有一点点肿,感觉整个人都快不行了。
于是,魏国使节和燕国使节互骂互损,吵得吐沫横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动起手来,打得难解难分。
侍从说话的语速比较快,方谧一时间似懂非懂。不过,当他跟着魏无知走出小院子,看到中毒的马,以及栗腹头颈上的大肿包,顿时心中了然。
他认得栗腹的背影,就是他躺在杂物堆上,隔着几辆马车,望见的那个高冠博带、端坐在四驾华盖豪车上的气质型大叔。当然,以栗腹此刻的形象,气质已经荡然无存,厮打中,连冠带都扯断了。
一名魏国文官发觉自个儿的战斗力严重拉跨,直接发起“远程攻击”。他脱下脚上的方头丝履,瞄准对面的燕国武将的脑门,隔空砸过去。那武将也不肯吃亏,拔剑就往这边冲。
场面一度相当混乱,魏无知蹙着眉,示意侍卫上前,强行分开斗殴的官员。
方谧踟躇了一下,说:“我能医好栗相国。”
他眸光坚定,声音平和,看似胸有成竹。让魏无知的心态也变得平稳了一些。然而,看看那些医工、巫祝的年纪,再看看方谧的年纪。魏无知不相信他也是医家,就算是,如此年少,恐怕还没出师呢。
“别添乱,再等一等。景泽已经启程,去邯郸请徐神医,这一去一回,最快也要两天。”景泽是一名魏国小吏,使节团的成员之一。
果然,年轻的医生不吃香,病人都喜欢老大夫。
方谧倒是无所谓,早就习惯了。但是栗腹等不起啊。咬伤他的蜘蛛毒性比较强,就算在后世,治疗不及时也会要命的。问题是,老道士不在,没人给方谧担保,谁愿意相信他的医术,谁敢让他治疗?
就在这时,栗腹捂着腹部,踉踉跄跄地跑回屋里。
方谧和魏无知跟上去一看,栗腹歪在卧榻上,强烈的腹痛,疼得他直打滚,额头上冷汗淋漓,嚎得惊天动地,身体几乎缩成了一只大虾米的形态。他下颌上的肿包已经开始发黑,有将要溃烂的迹象。
救人要紧,方谧灵机一动,考虑借用一下品牌效应。这年月,最好的医生都是扁鹊,靠谱的草药皆是神农本草,写一部医书还得冒用黄帝的名头。他该谎称是扁鹊的后裔,还是神农、黄帝、岐伯的传人,或者鬼谷的弟子,好让魏无知和栗腹相信——尽管他十分年轻,但他医术过关。
貌似在战国,只有鬼谷子的学生格外多?
方谧豁出去了,睁着眼睛一阵瞎扯:“在下师从鬼谷子。家师博学,医卜星象都略知一二。请让在下试一试,包管药到病除。”除了师父的名号是假的,这都是真话。
鬼谷先生,借用您老人家的名头救个人,请多担待。
反正,他也浪不了几天,不怕谎言穿帮。虽然老方不着调,但哥哥方舟一定有办法把他弄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开学。再说了,鬼谷子既然是孙膑和庞涓的师父,也不太可能还活着。他就不信,坟头草比人还高,鬼谷先生还能掀开棺材板子爬出来,找他打假。
鬼谷子的大名果然好用。话音刚落,栗腹也不嚎了,“垂死病中惊坐起”,打量方谧几眼,勉强拱一拱手,“有劳鬼谷高徒,拜托了。”
能听懂,原来栗腹这厮也会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