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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

顾廷康一时怒急攻心,忘了孤山轩随时有下人往来。

阮雀当时心里没别的想法,只是想,前头还在办着宴,他嚷得这样大声,若是被人听见,就要坏了体面。

顾廷康似乎也是想到了这点,微微一怔,

他心里的火气早已随着那声怒吼撒了个干净,脑海里那团发怒的气血回落,他开始有些后悔。

目光游弋,终是落在门口的阮雀身上。

见阮雀的剪影勾勒出如鹤身形,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

阮雀到底还是全了他的体面,侧过头,用他听得见的声音,同青鹿说道:“二爷在前头吃醉酒了,叫两个贴身的小厮伺候。后头院子里养的雉鸡跑出来,毁了我这孤山轩,叫杀了,今夜给二爷醒酒加餐。另叫几个人将这屋子收拾了,明日我们还在这里听管事的回话。”

她声色冷静,身姿笔挺,全然不像和顾廷康大战了一场。即便身上衣衫零落,发髻也乱了,可她站在光里,就似那打不倒也触不及的世外仙佛。

顾廷康看着她,心里蓦然慌乱起来。

他有种直觉,好似今日不解释,就这样将阮雀从这里放走,他们两人之间就要裂出一道无法纵越的深渊来。

当即也不管什么她在榻上如何木头,平日又如何清冷高洁,只往前大步走过来,要来抓她的衣襟,准备好生解释。

然而阮雀没给她这个机会,扶着青鹿的手出了门。

素白的衣摆和他的手心相擦而过,柔软的绸缎触感逝去,顾廷康摊开手,手心空落落的。

他蓦然愣住,手指动了动,心里猛然突起一股尖锐的刺疼。而后望着她的背影,怒得鼻筋紧皱,狠狠一拳捶在门框上。

阮雀走得急,到了无人的地方,青鹿就哭了。

她带着鼻音,问阮雀道:“姑娘,现下我们去哪里?”

阮雀道:“回明心堂吧。”

见青鹿哭得伤心,她无奈地低笑道:“哭什么?我与二爷,只是龃龉了。”

青鹿拨浪鼓似的摇头。

才不是。

她知道不是。

回到明心堂,阮雀重新梳洗上妆,白鲤和金蝉也回来了。

白鲤打了帘子进来,道,“奶奶,打听明白了,桃林里被二爷绑起来训斥的那个人来头不小,是楚家的小公子。二爷叫我们将人放了,回头在没人的地方,再用麻袋将人套起来打一顿,只叫他不知道是我们做的便罢。奴婢想了想,楚家到底不好惹,还是回来禀奶奶再做决断。”

阮雀垂眸,拿帕子轻轻蘸着血花花一片的手心,道:“不必去打。”

“可二爷那儿……”

阮雀停了动作,深深吸了口气,望向窗外的美人蕉,话里透着些许难以察觉的苦涩。

“到底是楚家的人,从我们府上走出去,若不是完好无损地回到楚家,怪罪起来,我们顾家还是得担着。”

手心的血已经半干,刺刺疼着。

她说完,垂下头,捻起帕子,又细细擦了起来。

白鲤蹲下身,接过她的手细细查看,仰起头道,“姑娘究竟是怎么了,好好的一双手,弄成这样?”

青鹿轻声道:“阿鲤,别问了。”

白鲤红了眼眶,“不说我也知道,能叫姑娘失态的,除了咱们阮家,就只有姑爷了。可是姑爷对奶奶这样尽心,怎么会……”

青鲤长叹了口气,撩起阮雀身后的裙摆,叫白鲤瞧方才被碎瓷片迸着的皮肉,“看看,割得可深。”

“这……二爷弄的?”白鲤难以置信,“怎么会?二爷平日对我们姑娘那样好,偶然得了好吃的好喝的都送过来,那样的体贴周到,怎么会……”

青鹿也不知道怎么会,揭了泪,将白鲤推开些,咬着唇给阮雀上药。

阮雀原本正看着窗外的美人蕉出神,耳边丫鬟的对话,流水一样从她耳边过。

她都听进去了,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两个丫头,就像她心里的两个小人似的,互相争执,一个人说着怎么会,他分明那样好,一个人揭起她的伤疤让她瞧个真切。

“青鹿,你先不忙上药,去将紫檀暗八仙立柜里,找到第二格,将那个乌木鎏金宝象缠枝的盒子拿来给我。”

不多时,青鹿将盒子拿回来,放在阮雀面前的桌上。

阮雀的手上已缠了细布,葱白的手指拂过宝盒。

她的眼神原本清澈,此时生出几分暖意来。

细长白皙的手指开了盒扣,打开来,入眼的是一串盘绕的南海黄花梨錾金象纹佛珠手串,一百零八颗佛珠,每一刻都只有小拇指指头大小,色泽莹华,瞧着便是价值不菲。

阮雀探手将它取出来。

这是祖母送她的礼物,佛头珠子下方,錾刻着一只飞天的金雀。据说当时是海上的游方道士送祖母作礼的,普天之下只有两串,却不知另一串去了哪里。

她一手托着佛串,一手又探进宝盒里,将里头的信全数拿出来。

这些是顾廷康外放两年,两年间她们写的,一共二十八封信。除却每月一封的往来,多出来的四封,分别是他们的生辰。

山水迢迢,不问归期。新婚夫妇,只能用信聊表思念。

这二十八封信,每一封都撕口整齐,完好无损,保存得如新的一般。

初嫁时第一封,是顾廷康来的信。他写的字是中规中矩的正楷,整齐端和,一笔一划,写着对她的歉意,他说:“吾妻雀儿,恰逢新婚我便外放,山水重迢,家中诸事仰赖贤妻。妻恩山高海深,吾白首难忘。”

而后便是一月一封,聊说襄州风光,说“思如飞羽,随风入心”,说家国天下,抱负远大,壮志难酬,又问她平日做什么,有何喜好,最爱什么花。

阮雀回想起那年初嫁,她撤下团扇的时候,入眼的是公子儒雅,君子端方。

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将信叠好,放回信封里,拆下一封。想是后来顾廷康在信里锲而不舍地说着心事,问她安好,她竟一点一点卸下心防,同他说这些年来高兴的不高兴的诸事,同他说自己最在意的阮家众人。而他也总是事无巨细逐条回复,逐条安抚。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凭借信纸,了解了彼此。越到后面,他的回信里越充满急切,爱意漫溢出来,总说些粘腻的话语,叫人看着都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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