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康从茶馆出来时,大约五更。
街上空荡荡一片,裹着朦胧的青光。深巷里不知是谁家养了恶犬,吠个不停,凉凉的风再一裹,直叫人精神抖擞。
他蹑手蹑脚回到家。
门房原本在打盹瞌睡,见他回来,打了个大激灵,跑下阶牵过他的马,说:“二爷回来了,太太嘱咐说立即去回话。”
傅琼华一夜没睡。
戴嬷嬷打听到,回来禀说二爷果然是在祠堂和二奶奶起了龃龉才出门的,临出门前还禁了二奶奶的足。
傅琼华当时就捏紧了帕子。
她的康儿,自小温良和顺,可从未对谁这样大动干戈过。可见阮家那棺材木头是做了多么过火的事情。
于是也不去禀顾家主君顾诚,自己以当家主母的身份请了家法,打了阮雀二十掌心尺,才将将消气。
气是消了,可她的康儿一夜未归,她也一夜睡不着。
是以顾廷康带着满身脂粉气入屋的时候,她也只觉得心安,拉着嘘寒问暖,旁的一应没有觉察。
“你放心,母亲帮你出气了,”傅琼华拉着顾廷康坐下,一面盛出厨下刚端来的补汤,一面道,“我虽不知道你们怎么了,可没将你伺候好,不论什么缘由,都是她的不对。我打了她二十掌心尺,叫她到庄子上办桩简单的差事,她暂且跑不到你跟前来惹你生气。”
顾廷康埋头喝汤,闻说阮雀被打了二十掌心尺,动作一顿,微微抬头问,“她……可说什么了吗?”
傅琼华哼了一声,“她能说什么?锯嘴的葫芦,千年的木头,我瞧她面色,仍清傲得很。”
“康儿,”她趴过来,殷切地看着顾廷康,“母亲瞧着,庞家的那个嫡女,性子好,很温顺,长得虽不如眼下这个,可也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就是她那个大哥难缠了些。你若是娶她进门,哪里不比眼下的这个好?”
顾廷康仰头喝完汤,接过嬷嬷递来的帕子,道:“母亲,这件事我自有主张,儿子一宿没睡,先告退了,明日还要上值。”
傅琼华见他起身,慌忙跟出来,“康儿,好不好只等你一句话,眼下京里就要翻天覆地,楚家压在上头,阮家的男人又只剩下一个疯了的,支应不到我们家。咱们不同庞家联手,只怕你爹和你在朝上的日子不好过,欸,欸?康儿!”
她原本是想劝顾廷康一二,可没想到顾廷康越走越快。
不过她倒是提醒了顾廷康一件事——
阮家的男人只剩下一个疯了的。
阮雀最在意的,不就是她那个疯了的爹吗?
早前他在襄州时,阮雀就曾写信说过的。
若是拿阮定疆出来摆着,不知阮雀还会不会那样清高倨傲,是不是能在他身前软下一寸骨,好好尊他爱他?
顾廷康拧拧眉。
他想象不出来阮雀讨好的样子。
顾廷康想,他也只是想让她低头讨好而已,成日天高高在上,端一副清逸绝尘的脸。
总是他巴巴地去讨好,多像下里巴人。他明明也是朱门绮户出身,从小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况且,以阮家如今的家势,她凭什么不来讨好,做一副清高无欲的模样给谁看……
好在来日方长,一定会有阮雀低头的那一天的。
如果阮雀低头了,他一定会好好疼爱她,不叫她吃一点点苦。
阮雀被打了二十掌心尺,才上了药,手心越发火辣辣地疼。
因着第二日要出京到庄子里办事,傅琼华特不让她继续跪祠堂了,只叫她好生准备。
眼下,阮雀的手臂白皙如玉,正搁在浴桶的边缘上,延展出去。
白鲤一边帮她沐浴舀水,一边支支吾吾道,“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阮雀心神疲累极了,闻言微微抬眼,示意她讲。
白鲤小心翼翼道:“姑娘是不是对姑爷失望了?”
阮雀听言,默了默,问道:“怎么忽然这样说?”
白鲤道:“奴婢今日想了很久,若以姑娘平日的为人处世,今日这祠堂应该是跪不成。想来姑娘今晨是故意说话惹太太生气的。是不想看见二爷吗?”
“阿鲤,别问了。”青鹿皱起眉头示意道。
“姑娘都让我问了,我为什么不问。”白鲤努努嘴,有些不满。
阮雀笑笑,水面的雾气蒸腾起来,把她的脸笼罩得无端迷离。
半晌,白鲤和青鹿以为这个话头就此揭过时,忽然听阮雀轻轻说道:“当年我嫁出门时,祖母对我说,阮家从祖父那一辈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小妾通房的说法,我祖父娶了我祖母,我父亲娶了我母亲,院子里没有旁的人。祖母说,嫁出去的女儿也一样,她不愿我掺和到内宅争斗里,那时二爷满口应承,指天发誓……”
说到这里,她有些落寞地垂下头,“但昨夜的事情,我们也都瞧见了……我不愿意骗我自己,只是一时还难以接受,我需要时间。”
“姑娘……”白鲤忽然明白青鹿为什么拦着不让她问。她勾起了她们家姑娘的伤心事。
想阮家家世原本是极显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