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成后,宾客因不能放肆嬉闹,几番祝酒后,并未久留,黄昏方过,尽皆散去。 阿娇被送至新房,旁的侍女退至门外,由楚儿服侍她更衣卸妆。 新房是刘绍寝室,方正宽敞,摆设简朴大气。 正对房门处摆着绘流云纹漆木屏风,四角鎏金,两侧饰以朱雀顶饰,将寝室隔成内外两间。 外间摆着方正坐塌,榻上设几,塌前设案,案上摆着漆盘、耳杯等物,两侧各置格架。 绕过屏风,靠墙处摆着阔大的架子床,四面帷幔遮蔽,上摆齐整寝具,床侧摆着漆几案,几面浅刻云纹,两端有兽面。 内室墙角处,亦有两张独塌。 另有橱柜、箱笥等物,或靠墙而置,或设于床边。 几盏绿釉凤凰烛台上燃着红烛,将寝室照得恍如白昼。 楚儿原来担忧刘绍对阿娇冷落轻慢,今日瞧见他宽和温厚的模样,终是心下稍安,替阿娇梳洗毕后,陪着她说话:“姑娘生的貌美娇柔,萧王亦是儒雅英俊,倒是般配。” 阿娇却有些忐忑。 新婚之夜,当行周公之礼。虽然刘绍看来刻意保持距离,似乎不会碰她,她心中仍是紧张不安。 活了两世,她并非未经人事的闺阁少女。然而前世对刘安曲意逢迎许久,即便他待她宠爱有加,却仍旧留下许多阴影。 立夏将至,天气渐热。 阿娇因方才着重重礼服而有些闷热,好不容易沐浴,换上寝衣,仍是双颊生霞,纤巧的鼻梁上覆了层薄汗。 楚儿坐在近旁为她打许久的扇才清凉。 夜已深,刘绍尚未归来。楚儿等人侯在外间,阿娇独自跽坐榻上,困倦不已,强打精神。 直至夜半时分,外间才传来侍女的声音:“大王归来。” 阿娇早已昏沉,斜倚在榻上,睁开惺忪睡眼,挣扎起身,才刚坐住,尚未离塌,便见刘绍入内。 刘绍饮了酒,脸色微红,眼神也不复清明。 入了内室,他面色如常,目光却越发冷淡而漠然,经过阿娇时,只稍稍侧目,便径直入内。 阿娇入内,见他坐于床边,一口口饮水。 “夫君,可需醒酒汤?”阿娇行至近旁,见他额角有汗,柔声问道。 刘绍伸手揉着额角,闻声抬眸望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摇了摇头。 阿娇招了侍女入内,为他宽衣解带。 刘绍双臂舒展,立于室内,任由侍女为他除下长冠鞋袜和衣物配饰,露出穿在婚服下的衣物,竟是一片缟素! 阿娇突然浑身僵硬,怔怔望着那片缟素——是孝服。 守孝期,原就不该行嫁娶,既是迫于无奈,他便外着婚服,内穿缟素。 那片素白在烛光下,格外刺目,阿娇垂首敛目,轻咬下唇,心中满是愧疚与难堪。 那孝服,似在提醒她,大伯刘昶,不久前丧命于赵府,而凶手则是她舅舅的手下。 他娶她,定是心中百般不愿的无奈之举。 更衣完毕,侍女鱼贯离去。刘绍正欲往浴房去,却忽然听到一声细如蚊蚋的“对不起”。 “夫君,对不起。”阿娇局促不安的立在屏风旁,双手交叠,惴惴不安望着他,“但杀害兄长之人,实非妾之舅舅。” 刘绍驻足,始终平静无波的双目终于闪过愤怒与痛苦。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大步踏入浴房。 他再出来时,面色恢复平静,在寝衣外随意披了中衣,便快步往外走。 阿娇想问他去哪儿,何时归来,话还未出口,他便已经走远。 她猜测他今夜大约不会回来,却又不能肯定,遂仍于塌上跽坐等待。 方才那件缟素令她睡意全无,此刻跽坐良久,仍是清醒无比。 她心中思绪万千,纷乱繁杂,一会儿是刘绍冷淡的眼神,一会儿是刘昶卫良等人身亡时的惨相。 刘昶之死,是刘绍心中的一根刺,若不找出真凶,两家永远无法消除嫌隙,她赵家,也难免遭牵连…… 临近清晨,她才斜倚在榻上,昏沉睡去。 书房内,刘绍躺在榻上,辗转许久亦未能成眠。 他非喜迁怒之人,亦明白,杀害兄长的,不一定便是赵王。然而当听说,赵王曾打算见死不救,而最后兄长的确是死于刘真的手下,赵家宅中,他无法平静。 今夜新婚,他本该开怀,享洞房之乐,眼前却总浮现出兄长的尸首。 五年前,父亲为保治下百姓而惨死,如今,兄长也惨遭毒手,突然离去。 他心口窒闷,隐隐作痛,实在无法坦然享乐。 脑海中闪过迎亲时,那张娇艳俏丽的脸庞,倒也确如传闻中一般美貌。 只可惜,偏偏是刘真外甥女…… 夜还长,他起身点灯,取出简册,正欲秉烛夜读,却忽见门上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似乎蹲守已久。 那人影一见书房内亮灯,立刻仓皇欲逃。 刘绍迅速开门,将那人抓了正着,却是个侍女。 “大王,大王恕罪!婢……婢奉王后之命,来……瞧大王可有吩咐……”那侍女声音颤抖,眼见躲不掉,赶紧普通下跪,额头抵在地上。 刘绍眼神一冷,温和的模样消失殆尽,方才心中升起的些微怜惜也散尽,语带森森,吐出一字:“滚。” …… 第二日一早,阿娇被门外传来的那声“大王归来”叫醒。 此时天刚微亮,刘绍大步进来,瞥一眼榻上睡眼惺忪的阿娇,便径直入内,更衣梳洗。 阿娇匆忙从榻上起来,心中却觉得他方才那一瞥,似乎比昨日更加冷淡,甚至透着隐隐嫌恶。 她静立一旁,等他更衣完,便问:“夫君,可要用早膳?” 刘绍整理好仪容,恍若未闻,只冷声道:“将我的东西收拾好,搬到书房去。” 阿娇怔了半晌,应声道是,这是要与她划清界限,搬到书房去住。 行至门口,刘绍突然驻足,回头道:“请王后约束好身边侍女,勿要再将手伸到孤王身边。” 他语气森寒,盛满警告猜忌,昨日悉心建立的温柔无害的形象荡然无存。 阿娇诧异抬头,不懂他的意思,只瞪圆眼,疑惑的望着他,道:“妾不知夫君何意?” 刘绍没再说话,只瞥她一眼,便径直离开。 楚儿慌慌张张进来道:“姑娘,大王怎的看起来这样生气?” 她心中十分担忧,昨日还道这萧王好相与,却不料,这样快就变脸。夜里在屋里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离开,今早脸色又这样难看,王后为大王所不喜,这信宫里头,想来早就传遍了。 姑娘从小娇贵,如何受得? 阿娇摇头,不知晓他方才那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而来。 她身边侍女只有三两个是从赵家带来的,余下皆是原就在信宫,她尚未认全,如何就能将手伸到他那头了? “楚儿,昨日大王歇在哪里?” 楚儿小声道:“听闻是歇在书房。”她偷觑阿娇,又连忙解释,“姑娘放心,婢昨夜打听过了,大王洁身自好,身边尚未有其他姬妾,连侍婢都少有近身。” 阿娇有些惊讶,刘绍如今位高权重,身边竟没有姬妾,实在闻所未闻。不知是当真洁身自好,还是太能隐忍。 然而她想问的并非这些:“昨夜,可有见什么人,往大王那儿去?” 楚儿摇头道:“昨夜婢守夜,未见有人走动。”她想了想,忽然抚掌道,“有个叫田儿的,大王走后,突然说腹痛,便回去歇息了。” 阿娇道:“用过早膳后,便将她叫来,我有话问她。” …… 刘绍离开后,便直接召集手下众将,商讨攻打巨鹿郡的事宜。 刘扬等人皆力主与赵国联合,事半功倍。 依赵王承诺,与赵姬婚后,赵国十万兵力将听由刘绍调遣,这也是当初他最终点头答应的原因。巨鹿郡居于信都郡和赵国之间,两边派兵,可形成合围之势,使巨鹿郡腹背受敌,再将其一举拿下。 然刘绍并不信任刘真为人,恐他临阵倒戈。 最终众人议定,十日后,集结五万人,由刘扬率领,疾行至巨鹿县,三日后,再有刘绍亲自领兵五万,从另一侧进攻堂阳县。 赵国不必直接参战,只需提供刘扬所率五万人的粮草补给。 议事结束,众人退散,仅公孙偃一人,仍留殿内。 此人字圣公,年四十有余,挟风茂陵人士,素来怀才,却苦于无明主可投,遂于而立之年,于益州房陵归隐十年,专事稼穑,不问世事。后于不惑之年,为新元军所擒,险些丧命,幸得时为破虏大将军的刘绍赏识,将他救下。 刘绍知他定有话说,遂起身,与公孙偃一道于宫中漫步。 “圣公对方才的决议,是否另有高见?”刘绍双手背后,立于台阶上,举目四望。 公孙偃拱手笑道:“明公思虑周全,偃钦佩,哪还有高见?” 刘绍沉默,知他另有话。 公孙偃道:“王后美仪容,明公方新婚,便即刻图谋大业,预备出征,实属不易。” 刘绍道:“欲成大事,不能耽于美色贪欲,此乃圣公之言。” 公孙偃笑着点头:“明公所言甚是,偃的确说过。只是,听闻大王不喜王后,却娶之以安赵国,彭公等人尚在,不知将作何感想。” 刘绍眼神一闪:“圣公从何得知?” 公孙偃道:“入宫,随意询一婢女,人尽皆知。” 刘绍皱眉,他羽翼未丰,仍受新元帝制约,彭公在此,时时处处监视他的行止。 眼前忽然飘过清晨离开时,那张睡眼迷蒙,却满是惊讶委屈的娇嫩小脸,也许当真错怪她了。 彭公等人,当是更希望看到他因贪恋美色,而忘记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