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蔺兰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
世子不会对她说这些,他连看都不想看见她,哪里会和她说这样的话。
21岁左右的周遗昉也不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因为他眼中从来没有女人,何谈看别的女人。
他眼中,唯独她是特例。
可17岁的周遗昉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多多少少有些让人惊讶。
古蔺兰微微愣神,恍惚后,眼中只余下复杂。
到底要经历多少,才会在短短五年不到,就从横冲直撞肆意无忌的少年,变成那个冷清克制,喜怒不形于色的周遗昉。
她忽然有点心疼。
说不清是心疼记忆中那个经历摩多的郎君,还是心疼眼前这个张扬肆意的少年。
周遗昉从没和别人说过这样的话,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可爱的小东西,虽然是个小东西,可还是女孩子不是。
他也是要脸的。
他说完话就急匆匆站起来,故作忙碌地找小手炉装碳,找敞口罗汉杯茶盏装热水给小花妖做临时的澡盆。
装满银丝碳的小手炉放在花篮子里,烘烤出淡淡暖香。
他把罗汉杯放在小手炉旁边,有层层花瓣隔开,既保证了有暖气烘着杯子水,又能确保热气不会烫到她。
古蔺兰的视线随着他转动,他到哪儿,她的视线就到哪儿。
周遗昉咳了一声。
他道:“你别多想,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们是好朋友嘛,好朋友之间要一心一意,你不要太多情了,我不想你想岔了,你是小妖怪,我是人,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你千万不要因此喜欢上我。”
“......”古蔺兰歪头,“我没喜欢上你啊。”
‘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这句话就差写在脸上。
周遗昉吸了口气:“嗯,我也不喜欢你。”
古蔺兰笑着回他:“哦......”
她抿着嘴唇笑得像偷腥的小老鼠,周遗昉忽然气闷,他强调:“我说,我不喜欢你!”
古蔺兰点头:“我听到啦,你说你不喜欢我。”
没事,你以后就会喜欢上的,你还会爱我爱到痴狂。
古蔺兰想着21岁的大理寺卿周大人,笑得眉眼弯弯,小手规规矩矩地交握着,仪态万千,非常端方大度。
“没关系,我不会想岔的。”
周遗昉更气了。
-
驿站门口,一匹枣红色的大马仰着脑袋停了下来,马上的人翻身下来,和不远处正卸着车的熟人打了个招呼,撒丫子狂奔进门。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装作买头花匆匆离开。
红叶从长安到益州来了快三个月了,益州的大大小小事情他都摸得门清,就连哪家的猫揣的是哪家猫的崽,哪家的小寡妇和哪个秀才看对眼了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更不论阿郎交代给他的事了。
一路跑进驿站,他连蹦带跳地到了阿郎门前,刚要推开门进去,结果里面锁了。
他不信邪地又推了一次,小声嘟囔。
“阿郎,干什么锁门啊,红叶回来了。”
“红叶回来了,阿郎?”
结果就听到里面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我说,我不喜欢你!”
红叶摸了摸脑袋,有些搞不懂,还有点小委屈,大声回他:“阿郎,你不喜欢我回来,那我走?”
本来就很气。
这哪里来的笨蛋。
周遗昉终于忍不住了:“我晓得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不起啊!走走走。”
红叶撇着嘴巴,巴巴道:“可人家跑了三个月,有消息要跟你说啊......”
周遗昉看着晃悠悠爬上花篮的古蔺兰,抿了抿唇,皱着眉,背过身去:“什么消息不能明天说,你好烦。”
红叶喷气,鼻孔张得老大:“就是您让我来益州调查的那件事啊!您让我去益州都督——”府...
“府,唔唔......”
红叶话还没吼完,房门忽然就被推开,一团白色的布从里面飞出来堵住了他嘴巴。
周遗昉从门里面出来,警告地看着他:“出去说。”
“啊?”红叶指着屋子里,屋子里又没有藏女人:“为什么不能去里面说啊。”
“您藏女人了吗?不方便红叶看吗,是有秘密瞒着红叶了吗。”红叶三连问。
周遗昉打掉他指着屋子里的手,回身将门关好:“不能就是不能,哪里那么多为什么。”
红叶察觉到自家阿郎的不自在,嘿嘿笑:“我懂,阿郎大了。”
周遗昉烦了他一眼,率先走到外面院子里。
院子不大,驿丞等人为了让他住得舒服,主动搬了出去,将宅子留给了他。
他走得很快,好像很怕红叶会闯进屋子里发现什么一样。
院子里磨刀磨枪的都是自己人,周遗昉站定,示意红叶可以说了。
“你打探到什么。”周遗昉手指搭着一株腊梅枝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红叶挠了挠脑袋:“益州都督府家二娘子失踪三个月了,他们家到现在好像也没有要找的意思。”
“他们不要她了?”周遗昉皱着眉。
红叶想了想:“嗯,看起来应该是这个意思。”
“我潜进都督府两个月,他们家很奇怪,按理说嫡庶分明,嫡出的娘子该很受重视才是,但古家更重视庶出的大娘子,说来也遭人嗤笑,古都督家以前的当家夫人还是阿郎您远亲呢,是陇西李氏的女郎,出身高贵。现在当家的,是小妾扶正的。”
周遗昉嗤笑了一声:“看来古都督还是个痴情种。”
“父亲拎不清,她就没有兄弟帮衬?”周遗昉自言自语。
红叶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她是谁:“切,有和没有也没差别。”
“那位大郎君平时在陇右军呆着,说是一母同胞,可与这个二娘子也不亲近,我听说,好像是二娘子出生就克母,大郎君大概是因为这个和二娘子生怨了吧。”红叶揣测。
“那位大郎君是单对她冷漠,还是对所有的姊妹都冷漠,他们家就没有一个对她好的吗。”周遗昉道。
“应该是没有。”红叶摇头,“这个大郎君也是奇怪,如果是因为丧母不喜亲妹妹,倒能理解一二,可他只忽略二娘子,对庶出的妹妹却极好。”
周遗昉冷笑了一声。
他倒是知道为什么。
不过是踩一捧一,讨好那个小妾出身的继母罢了。
后院中的恶心事,没有人比周遗昉更清楚。
但一个男儿,做成那样,也是令人不齿。
周遗昉心情不好地挥了挥手,示意红叶撤退:“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这三个月辛苦了。”
他心事重重地往回走,红叶抬手“欸”了一声,他还有事没说完呢。
那二娘子还有门亲事,他还没来得及说呢!
可周遗昉已经脚步匆匆地推开门进去了。
小花妖已经洗好了澡,换了新衣裳,小手拎着裙摆高兴地转圈圈。
她见他回来了,一跳一跳地蹦到桌子边缘,张开手,冲他笑:“好看吗。”
周遗昉两根手指捏着她衣领将她捏起来,神情复杂地问她:“小花妖,你想家吗,想回去吗。”
古蔺兰霎时笑不出来了,她低着头,迟迟没回答他,很久,才低落道:“不想。”
回去做什么呢,再重复一遍上辈子的遭遇吗。
再提醒她,她在那个家里,谁也不把她当做一个人,是吗。
“我不想回去。”
“我想永远和周遗昉在一起。”她小声道。
周遗昉抿唇。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玩吗。”她反问。
“不想。”
周遗昉口是心非。
“我要把你送还回去。”
古蔺兰眼圈一下子红了,她踹了他的掌心一脚,大大地“哼”了一声。
“生气了!”
她强调:“你这样,我生气了!”
-
天色已晚,益州都督府的角门被人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圆脸的小丫鬟闪进去,一路往最偏僻的那处院子去。
往常灯火阑珊的院落,今日却灯火通明。
小丫鬟小跑几步要进去,刚到院子门口却听到里面的摔打怒骂声。
古艳娘拿起一个白瓷茶具往角落低眉顺眼站着的女郎身上扔去。
旁边的男人一把抓住她手腕,古艳娘瞪大眼睛,声嘶揭底:“你护着她,古蔺谌,你居然护着她,行你古蔺谌。”
“爹,她为什么在这,她一个贱人,为什么在这,走了一个古蔺兰,又来了一个贱人是吧,你们瞒着我把她接来多久了,就瞒着我是吧,今日大郎还带她出去买东西,爹,你管管。”
古蔺谌冷湛的脸在听到那个名字的那一瞬有一瞬怔忪,让她挣脱了开,闹到坐在一边的古父面前。
古都督对这个女儿一向没办法,拉着她往外走,哄道:“乖儿。”
“别闹了,你难道还嫌外面传得不热闹,陇西那边要来人,不找个人回来替二娘,他们要见人,我去哪儿找一个回来。”
“况且这次圣人发兵南诏,助南诏统一云南,抵御吐蕃,你知道这次带兵的是谁吗。”
“谁啊。”古艳娘拖长了声音,不是很感兴趣。
“京安公主的独子,那位连中六元名震京华的大理寺少卿。”
“说起来,他和二娘也算远亲表兄妹,到底都流着李家的血脉,万一他想瞧一瞧人呢。”
“都是为了家族,艳娘你忍忍。”
声音渐渐远了,屋子里空了下来,角落里的女郎这才抬起了头,默默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
等彻底平静了,小丫鬟才捂着胸口,从外面进来,先喝了口水,才贴到女郎面前,小声耳语。
越听,她眼睛越亮,面颊红了起来。
“原来,他就是周遗昉。”
-
小花妖气呼呼地爬进花篮子里,找到她的核桃小床睡觉。
说生气不理他,就真的不理他了。
周遗昉抱着手,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也去洗澡准备睡觉。
洗完,他一身热气地从净房出来,发间还有水珠沿着锁.骨往下滑,一路滑到衣襟深处。
他躺在床上,盘算着小花妖该怎么办。
原本他是想着,找到了她的家人,知道她从哪来,就将她送还回去。
他信誓旦旦地想,他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该早早把她送走才是。
可真的到了这一天,却有点失落。
她家人对她那样不好。
她走丢了那么久也不来找她。
听红叶说的,就可以相见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可他不能将她留在身边。
他确定要把她送走,尽快。
这样想着,他渐渐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个女郎穿着一身鹅黄嵌边绣绿萼梅花圆领袍,下着豆青色鱼鳞裙,两段二指宽亮银灰衣带掐在腰侧,显得一截细腰不足一握。
天上下着小雨,玻璃灯罩下灯火昏黄显得她更温婉清瘦了。
外面有人叫她,她抬起头来,小脸羸弱苍白,分明是长大了一些的小花妖,周遗昉睁大眼睛。
他飘近了一些,听到旁边有人说:“靖王世子广发婚贴,要在大婚筵席前娶他表妹做平妻。”
“新妇未娶,先娶平妻,大娘子觉得丢脸,闹着寻死不愿嫁了。”
他没听太懂,靖王世子不是和他一般大么,怎么忽然要成亲了。
果然,梦都是没道理的事,他飘到小花妖身后,歪着脑袋冲她耳朵吹气,要和她说话,却见她忽然面色苍白。
古蔺兰耳边回荡着李妈妈最后那句话,只觉得自己摇摇欲坠,通身彻骨的寒,病中本就怏怏的脸更是一片惨白。
她该怎么办,谁能帮她?
古蔺兰慌乱抬头,惊慌的眼神有片刻与站在福顺堂里的大郎君不期而遇。
他身姿壮硕,黑眸半垂,看了她一眼便将眼睛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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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福顺堂廊下,小丫鬟拿着粗布给她擦裙边和鞋面的雨水,她站在翘檐下往里看,屋里站满了人。
古艳娘捏着帕子,细细的脖子上一片红紫。
此时正跪在一旁大哭:“不嫁就是不嫁,我堂堂益州都督府的女郎,他娶平妻将我放在哪里,我要是嫁过去,那些世家女该如何耻笑我,我还有何颜面。”
高氏伏在一个三十来岁面貌的男人膝前,也哭得梨花带雨:“郎君,妾身的身份已经让二郎和大娘抬不起头了,郎君舍得靖王世子如此下她脸吗。”
“可怜我儿,嫁去那家还怎么抬头。”
那位都督老爷看了眼自己亲娘,老夫人虽然厌恶,却紧闭着眼没说什么。
都督老爷叹气:“别哭了眼睛都肿了,行吧不嫁了,不嫁就不嫁吧。”
艳娘立时止住了泪笑了出来。
二郎将母亲和姐姐扶起来,欢欢喜喜道:“姐,你不用嫁了。”
艳娘子扑到高氏怀里笑道:“娘,我就知道爹爹疼我。”
古蔺兰站在台阶下看着,只觉得心慌又可笑得厉害。
不知为何她就想到了七岁那年中秋。
因为一朵她喜欢很久却被大娘扯烂丢在草丛的绒花,她蹲在那里哭。
那时大娘坐在父亲肩上,手里还举着刚在在灯市上买的花灯道:“对不起嘛,不就是一朵绒花,我不是故意的,我叫我娘赔给你好了,爹爹给我买的兔子灯,我也给你。”
小小的古蔺兰哭得更凶了:“我只要我的那朵绒花。”
古都督被哭烦了,留下一句:“吵吵闹闹哪像个高门女郎的样,为一朵绒花如此小家子气。”
往古蔺兰背心踢了一脚,抬腿就走。
那时大郎将她牵了起来,少有地跟她说话:“你觉得哭就能吓到他们了,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
那时她不懂,现在却懂了。
哪里是眼泪廉价,只是她的眼泪在他们面前廉价而已。
他们的温柔是留给别人的,不是给她的。
心底荒芜一片,好像什么都伤不了她了,又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伤害她。
李妈妈进去通报,她站在台阶前,蓦地酸了鼻子,又马上收好情绪。
那一瞬间的脆弱骗不了人,周遗昉在空中飘着,看着她,她站在那儿看着里面温馨的一家人,仿佛是个她是多出来的那个外人一般。
一瞬间,他捏紧了手。
屋里供着火盆子,热乎乎的,屋外却是刺骨的寒。
古蔺兰抬步进去的时候,被这一寒一暖的转换激得打了个颤,病中脚上绵软无力,差点向地上倒去,周遗昉想扶她,伸手却捞了个空。
她这病恹恹的样子看得半躺在榻上的老夫人生气,老夫人指了指旁边的墩子,示意李妈妈:“病歪歪的,还不让二娘坐下。”
因为是早产,古蔺兰从小就体弱多病,和健康的二郎大娘比起来,老夫人自然更不喜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