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远躲在小巷里,时不时看一眼远处大开的粮仓铁门,再看一眼自己旁边的胖子。 方拭非给他介绍了几位大兄弟,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良民。这群人已经是上月来的水东县,却一直没在方拭非面前出现过。恐怕没人会想到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联。 林行远忍不住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方拭非的?” 那胖子穿着一件宽松的麻衣,胸口露了一半。脸上油腻腻的,还涂了煤灰,点了黑痣。闻言道:“跑江湖的时候认识的啊。” “跑江湖?!”林行远说,“方拭非还跑江湖?她比我还野?” “这哪叫野?方拭非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你这是孤陋寡闻了吧。他年纪虽小但剑术绝佳。尤其是她师父,那可是顶顶厉害的。”胖子笑起来满脸横肉,却依旧掩不住他眉脚的匪气:“我们是落难时跟他同行过一段时间,关系算不上多好。这次他出银子找我们帮忙,我们当然就来了。” 林行远心里有点计较。 一个月前来的,那方拭非联系他们应该是更早之前。 对面一位干瘦小弟挥了下手示意。 “刚刚那大官的马车进去了!”胖子全神戒备道:“好戏开场,兄弟们准备上!” 林行远:“就那么上?这里可全是人啊。” “还嫌人不够多呢。”那胖子对林行远道,“我们不是水东县的人,闹完我们就趁乱走,他们查不到。兄弟,你自己小心啊。”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民情沸腾,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一把年纪的文人,本身嗓门也不大,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人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趁乱冲进去?不就是暴民吗?”林行远当时是这样指责道,“稍严重一点,都能被打成造反,你是疯了吗?这是目无王法。” 方拭非朝天一指:“疯?王法?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跟贪官讲道义?不如杀了他让他重新投个胎吧。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