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翠翠越发吃惊了。她顿了一顿,想着曲烟烟连日来经历了这么多次苦难,悲怒之下,别是脑袋已经气糊涂了吧?这么一想,心里就释然了,自己倒忍不住鼻子一酸,红了眼眶,满心里都充满了对这个可怜小媳妇的同情,以及同病相怜的酸楚。 于是翠翠长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把你买过来时,四叔已经不好了;还没等拜堂,他就咽气了呀……可想起些来没有?” 哦,那就是说还没圆房?天可怜见,至少还给她留下个囫囵身子,不然将来有朝一日,她怎么去见明渊?上辈子进宫时,她已经不是白璧无暇了;两世为人,她实在禁不住再来这么一回……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一念及此,曲烟烟突然莫名地咧嘴笑了一下,自顾自点了点头,又缓缓道:“前日也是在这柴房里,冯虎也象今晚这样侵犯于我,然后被周氏发现,她对我痛下了杀手。对吧?” 翠翠一脸忧虑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越发把声音轻了下去:“你都记起来了?大伯可不就是一直垂涎你的美貌吗!四叔反正也不在了,什么伦理纲常他也不放在眼里……虽然以前他也对你动手动脚,不过终究也没怎么样。可是前日实在是闹得太不象话了……婆婆也不知怎么想的,竟不大管,居然就由着他胡闹……” 想到夫家这些匪夷所思又不堪启齿的腌臜事,翠翠的一张小脸因为极度羞耻窘迫而涨得通红。一抬头,却见曲烟烟面色苍白,冰冷的目光里毫无温度…… 翠翠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咯登一下,愕然道:“难不成,婆婆是打的那样的主意?她不会是想让你给大哥生个娃吧?” 周氏进门十年不曾生养,论理早该休妻另娶了。可娶妻的钱上哪儿张罗去?何况冯虎好赌不成器,他那当屠夫的岳父手里银钱倒颇富裕,这几年陆陆续续也帮他还了几十两赌债了。想休掉周氏,就得还人家银子,这比剜冯高氏的肉还痛,断断不能够。 不生蛋的儿媳妇休不得,又不能让大儿子断了香火,死掉的小儿子屋里反倒白白养着个花钱买回来的妞…… 曲烟烟和翠翠怔怔地对望着,两人后背上同时起来了一层凉意。。 翠翠呆了一会,勉强清了清喉咙,嗫嚅道:“也许,大概,娘是打算让你给大伯做妾……?” 曲烟烟呵地冷笑了一声。做妾?给一个畜牲作……妾?!况且,冯家这样的人家哪有资格纳妾。 其实,作为人肉市上买回来的女人,她未来的命运已经是注定了——被冯虎糟蹋,生下孩子,孩子归周氏养活,而没有身份的她……大概就是无声无息地再次被转手卖掉吧? 在宫里,这样的女人连活着都不必了。这叫留子去母。 在民间,也是同样的叫法么?曲烟烟茫然不知。 翠翠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她先是慌得脸色发白,嘴里只顾不停地安慰着曲烟烟:“你别害怕,总能想出办法来的,一定能……”到后来,她自己也茫然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无声无息。 柴房里安静了下来,两人怔怔对望,相顾无言。 东屋的门忽然咣当一声响,有人从里头东倒西歪地走了出来,一边“喀喀”地向地上大声吐痰,一边径直向柴房这边趔趄过来,嘴里含混不清地高声叫着:“翠翠!你个欠揍的小婊/子,死到哪儿去啦?” 是冯高氏的酒鬼三儿子冯豹。今儿从外头又灌了黄汤回来,在炕上挺了半宿尸,这会儿不知怎的倒爬起来了。 翠翠听见丈夫的声气儿,登时变了脸色,惊惶地说了句:“他来了,我得赶紧回屋去了”,就要夺门而出,不想被踢开门直闯进来的冯豹撞了个满怀。 冯豹憋了这几日,又灌了酒,正急着泄火,忽见自家小媳妇一头撞了过来,当下便如老鹰捉小鸡般将翠翠紧紧箍进怀里,一只手向她胸前胡乱摸着,满嘴里犹自咕哝着不堪入耳的混话。 翠翠两手拼命护住胸口,一边挣扎一边忍耻低声求道:“哪个屋里都有人……不,不行啊……”,见冯豹毫无停手的意思,她又哀求道:“我身上还……还来了那个,不方便……求求你不要……” 话音未落,冯豹两记耳光已经狠狠甩了过去,指着她咬牙切齿地骂道:“臭婊/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把你买回来就是为了陪爷睡觉的!你他妈给脸不要,每次都推三推四的,还以为自己是啥千金大小姐呐?!” 翠翠被打得向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便有一物从她怀里应声掉了出来。她的目光顿时变得惊恐万状,爬起来就要扑过去抢,早被冯豹一脚踹到了一边。 曲烟烟急忙挣扎着拼力将翠翠拉到了自己身后。 冯豹弯下腰,将掉在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眯着眼睛对着油灯细看。 那东西是块方方正正的木片,上面依稀刻着字。准确地说,那应该是一个自制的,简陋的……灵牌。 昏黄的灯光下,柴房里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而紧张起来。 翠翠似乎已经吓傻了。她瑟瑟地发着抖,喃喃道:“后日就是我爹的祭日了,我……我只是想给他烧几张纸……” 冯豹恶狠狠地瞪着翠翠,从牙缝中切齿骂道:“好你个小贱人,怪不得每次都跟我推三阻四的,又不让碰又不让睡,原来怀里揣着那老砍头的牌子哪!呸,晦气!你爹那老不死的被砍了脑袋,扔在大街上连尸首都不让收,你这个贱货还他妈要供着他,还要花我的钱给他烧纸?!我打死你!” 他把手里的灵牌猛地往地上一掼,抬脚就准备踩个稀巴烂。翠翠绝望地发出一声悲鸣,挣脱了曲烟烟的手,扑过去死死抱住冯豹的大腿,嘶哑着嗓子苦苦哀求: “不要!他一个死了的人,求求你放过他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你要怎么样我都依你就是……” 冯豹被翠翠死死地抱住了大腿,连甩几次都没有甩脱,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反身就将她重重地压在了地上。 不时有不知名的小蛾子突兀地飞过来,一头扎到油灯上,被燎焦了翅膀,犹自扑腾挣扎不止。柴房里一灯如豆,投射在墙上的人影子被拉长拉大,喘着粗气上下起伏着,如同一只黑黢黢的正在啃食血肉的怪兽。 轰隆隆的闷雷在头顶炸响,久违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东西两屋如雷的鼾声和柴房里的隐泣全部隐没在了哗哗的雨声后面。 曲烟烟躺在四五步外的柴草堆上,几次三番挣扎着试图爬起来,但遍体鳞伤痛彻骨髓,令她根本动弹不得。最终,她放弃了徒劳的努力,唯有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将那《大悲咒》不停地在心中默念了几十上百遍。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这是怎样疯狂而丑恶的世界!! 翠翠压抑的低泣声就在耳边盘旋,时断时续,听上去那样绝望无助。曲烟烟紧闭着干涩而空洞的眼睛,只觉得胸腔中那颗心已如外面这具皮囊一般麻木僵硬,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 半个时辰后,冯豹起身开了门,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回东屋继续挺尸去了。 翠翠蓬头乱发地坐了起来,表情呆滞,双眼无神。她的衣服散乱地堆在身上,浑身象发疟疾一样抖个不停。 曲烟烟轻轻地叫她:“翠翠?”,连叫几声,没有反应。 她便将那灵牌从身下的柴草中摸了出来,隔空递了过去,柔声道:“令尊泉下有知,看见你这幅样子,也会心痛的……你才劝过我的——日子再艰难,也总要想法子活下去!你自己倒忘了么?” 翠翠缓缓抬头,看到父亲灵牌的一刹那,她整个人顿时撑不住了,扑过来死死抱住曲烟烟,借着滂沱的雨声,痛哭失声。 曲烟烟将灵牌轻轻交到她手上,叹了口气,轻声道:“想不到你竟是官家小姐出身?” 翠翠用手捂住嘴,哭得哽咽难言。“先父原是宝江县令……一场飞来横祸,他莫名其妙牵扯进一桩谋逆的案子,被问了斩……我母亲和姐姐籍没入宫为奴;我几经易手,被拖到人肉市上卖了……” 翠翠瘦骨伶丁的身子不住地发着抖,心中悲苦又不敢放声大哭的样子看上去说不出的凄凉无助。 曲烟烟惊异地抬眼看她。 “你父亲区区一个县令而已……谋逆?!”她双眉一挑,脸上神色不觉端凝了几分。 “不,不不!”翠翠猛烈地摇头,眼中泪如泉涌,“先父一生清正廉洁,效忠朝廷,爱民如子,公务之余只喜养花种菜,他怎么会谋反?谋反作什么?!先父是冤枉的,他是屈死的……” 冤枉,屈死……曲烟烟没吭声。每一个死囚都觉得自己冤枉。不过小小的一介县令,他就算要谋反也没这个实力,想来也许是和哪个心怀不轨的封疆大吏有些关联,因此吃了挂落吧。是和谁呢?曲烟烟凝神想了一会,茫然不知。前世严守宫妃不得干政的训诫,两耳不闻朝堂事,对这些闻所未闻。明渊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即使是现在,她对这些也毫无兴趣。 那包药粉在鞋子里微微地硌着脚。曲烟烟侧耳听了听外面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声,扭过脸去看着翠翠,一字一顿地问道: “如果有机会逃走,你可愿意离开你那个畜牲丈夫,离开这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