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樽与大丁的第二次通话是在1994年的秋天。 当中的几个月大丁曾呼过她几次, 却不是她接的, 1808那个呼机是四舅的分号, 后來她自己另外买了一个。有几次四舅笑问她, 怎么有个男的整天打呼机过来要找一个女孩子, 问他要找叫什么名字的, 他又说不上来。 上次她没有留名字给他, 不过是个过客, 没必要留名留姓, 更无必要再联络。她告诉四舅下次他再呼的话, 别理他。几次都置之不理后, 大丁當真没有再呼。 想不到後來是她自己先呼的他, “哈, 是你!”他一下就认出她的声音, 满是惊喜: “你终于打过來了。” 他用了 ”终于”两个字, 她感到脸红, 这說法倒好像是她一直忘不了他似的。其实本来已经忘了的, 可工作太空閒, 时间多了心里就空盪盪的, 没着没落, 像沉浮在溺水中, 急欲抓一根救命稻草。 新工作是李明托人帮她找的, 在J巿分行的一个地方分理处, 离巿区不远的一个村庄。说是村庄, 更像一个小镇, 来往周围几个巿镇的车辆都要从它旁边经过, 因此热闹喧嚣。常常深夜里梦得正酣, 不防突如其来一阵喇叭声, 醒来她望着窗外的霓虹灯一阵怔忡, 仿佛还在深圳的那间宿舍, 从窗口一眼就能看到对面的大厦顶层缀满了幻彩灯, 七彩的颜色就像天边的彩虹, 挂着一道希望, 夜里睡不着时她就趴在窗沿, 看对面火柴盒似的窗户, 一扇扇数过去, 數到他住的那一扇。 如果不回来, 会不会每天晚上都继续数下去? 她知道一定会的, 所以只能回来。 夜里睡得少, 于是白天常打瞌睡, 好在工作很清闲, 随时都能趴在桌上睡一觉, 周围的同事笑闹一片, 她照样能睡, 越是热闹, 越是睡得安稳, 夜里那些寂寞的声音统统可以远去。 当时的生意人大多是现金交易, 所以她们会计部的客户很少, 半天才来一个, 看见柜台内睡的睡, 闹的闹, 似乎已见惯, 一点都不觉奇怪, 有时还捎带来一大包零食, 从侧门递进来, 出纳部和储蓄部正忙着点钞的同事一眼觑见, 嚷过来: “别独吞了, 留一些给我们。”那位客户听见了, 下一次的零食就带了两大包。 真好客啊, 她那时想。后来才明白这是拉拢关系的一种, 让你吃了嘴短, 有求才有应。贷款部的客户出手更阔绰, 三两天就请大家去酒楼吃喝一顿, 或者到KTV唱嚷一番。 日子就这样在吃喝唱嚷中一下子滑过了几个月, 周末她回外婆家, 在宿舍楼下拦公交小巴, 不用一个小时即到, 可她两三个星期才回一次。外婆常叹气, 女大不中留。她感到抱歉, 发工资后给了外婆三百元, 外婆却不见有多高兴。 老人家的意思她是知道的, 只要常回家看看, 钱给得多不多是其次。但她也只能抱歉, 不是不想常常回, 可她怕, 怕见到那幢她以前经常踏足的房子, 怕经过时有人会从里面出来跟她讲, 他的新娘很美, 他们很幸福。 下车后她沿着小路入村, 路的两旁近年来陆续搭建了几座参齐不一的沥青厂房, 以前则是绿油油的田地, 这个季节种的是茡荠, 水柳似的苗叶迎风舞动波浪, 像煞了一片绿色的海。村里的孩子们总是将它当作玩耍的好去处, 三五成群地在上面翻爬打滚, 玩得疯了, 常常忘了要回家, 直到大人们跑出来在村口一喊“吃饭了!”, 才“哟嗬”一声, 一窝蜂涌回去。 她也曾是其中一员, 认识李明后就不再下田疯玩, 而是每天跑去他家, 就在田尽头, 跟他站在院子门口看一帮毛孩子在田里玩骑马, 听他吟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 那时她正热衷古诗词, 忙接上: “一日看尽长安花。”他拍她的头笑: “傻妞, 哪天哥带你去看长安的春天。” 傻妞, 哪天带你去看长安的春天。 春天已过去, 多少年也已过去, 这句诺言想必他早已忘记, 只有她牢牢记住, 每次经过这个院门口, 总会想起他拍着她的头说这句话。 他家的房子听说是他爷爷从南洋寄钱回来盖的, 在当时是村里最高最豪华的, 即使现在周围的新房子迅速迭起, 她仍觉得它是最漂亮的, 红色的砖墙, 墨绿的蔓藤, 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 后来她看了>, 一幅幅的画面令她欣喜若狂, 就是这样的, 红的一砖一瓦, 绿的一树一草, 漫画一样, older tharees, youhan the mountains 。她爱极了那首歌, 只除了那句: 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 Take me home, take me home, 她也想常回來, 可这里不是她的家。 渐渐走近那院墙, 她加快脚步, 差几步就越过了, 可是来不及, 门吱呀地打开, 明知道不会是李明, 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 像上了钉子似的, 裹足难前。 “是你啊, 小樽。” 她慢慢转过身, 笑了笑: “二婶。” 出来的是李明爷爷的堂弟的二儿子的老婆, 关系虽远, 却一直就住在李明家, 最初的时候小樽只以为她是他母亲, 后来听到他叫二婶, 还吃了一惊。 二婶对她极好, 厨艺也极好, 以前她和李明夜里溫習得晚了, 她不管他們饿不饿, 总是一盘盘的点心送到他们面前, 小樽最爱她炸的番薯饼, 外脆内松。即使在深圳去酒楼喝茶, 各色琳琅的点心摆在眼前, 李明也总是叹, 还是二婶的番薯饼最好吃。 “回来多久了? 怎么也不来看我!”二婶有点埋怨。 小樽赧然:“几个月了, 不过新工作忙, 没顾得回家。” “以后要常回来看看啊。”二婶拉着她的手往院门里走, “来, 来, 李明寄了东西给你。唉, 这孩子订婚也不回来一趟……” 接下来小樽完全不晓得她又说了些什么, 只是拿了李明寄给她的一个盒子, 游魂似的回到外婆家。 晚上大家都在看电视, 四舅问她手里那盒子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怎么一直拿着看也不打开? 她拿话搪塞了过去, 又跟外婆聊了会天, 才回房间关上门, 坐在床沿发呆, 手摸着盒面, 四方扁平, 包装精美, 里面装的可是婚纱照? 到底不敢去打开, 盒子就这样被她锁进箱子里, 不见天日。同時她心里下了决心, 向四舅要來大丁的电话号码, 上次她虽打过, 转眼却忘。 大丁没听到她說話, 笑問: “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她迟疑片刻, 终于告诉他: “我叫小樽。” 大丁笑得更大声: “哈, 真巧, 大丁小樽, 我大你小。” 还有更巧的事, 她心里说, 除了“傻妞”, 他还叫我“钉子” 。 真巧, 都有一个“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