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周末, 公园人却稀少。走在石径上, 四周安静, 风拂过无声, 鸟儿似乎也都走远了, 她的短靴有低跟, 每踏一步就清脆地咚一声, 大丁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心跳, 刚才在热闹的街道可以任意欢笑, 现在安静反而令人尴尬, 他不知道小樽是不是也有这感觉, 侧过脸悄悄看她, 发现她两手不停地顺着背包带滑上又滑下, 原来会紧张的不仅仅是他, 这发现令他放松了下来, 挑起话头: “这公园真大啊, 不知道有几亩地呢?” 她一下子就答:“308亩。” 他对她精确的回答感到诧异。 她扑哧一笑: “门口的介绍写的, 你刚才没看到?” 他讪笑, 刚才他只顾着思索今天的际遇, 旁的东西自然是没有去留意。 “不过一亩到底有多大我就不知道了。” 他用手比了比: “喏, 从这里到亭子那边, 四边都是这距离, 大概就是一亩了。”看她眼中似带了疑问, 他解释: “我们做石头板材的对度量单位不能不熟悉。” 但她对他的职业似乎不感兴趣, 从背包内取出相机: “拍几张相片留念吧。” 他接过相机: “我帮你照吧, 你选个景。” 她跳跃着向前走几步, 肩头的两条辫子跟着一跳一跳, 背影轻巧纤细, 但他心底不免有丝遗憾, 如果能再向上拉长几寸就好了。 她选了一棵松柏作背景: “就这里吧。” 他按下快门, 心里却觉得湖岸边的柳树更衬她, 轻盈柔弱, 女孩子就该是那样的, 后来才知道错了, 她其实更像一株青松, 傲霜斗雪。 连续拍了几张, 她的表情全篇一律, 笑容矜持, 两手搭在背包带上, 大丁不禁笑着建议: “换个姿势再拍吧?” 小樽不好意思: “哎, 我不懂得摆pose, 还是你来吧。” 他照相却姿势多多, 刚才帮她摄影为他提供了热身活动, 这会儿不再拘谨, 每个姿势都很活泼, 有时会扮个鬼脸, 有时两手伸向天空做一飞冲天状, 小樽不自觉地抿嘴而笑, 他可以去当模特儿, 可是这么黑, 还真没见过非洲黑人当模特儿的。 走着拍着来到了游船码头, 大丁心动, 提议: “我们去坐游船吧。” 小樽望了望自己的长裙, 有点犹豫。 “放心, 跌下去也不怕, 我懂得游泳。”大丁拍了胸膛的保证, 兴冲冲跑去岸边的售票处买了票, 喜孜孜地跑回来递给小樽。 上了船坐定, 小樽仍有些心惴惴, 扶着船桨, 不懂要怎么去划。 “哪, 这样。”大丁向她示范, 小樽跟着他做, 摸到要领后, 船终于动了起来, 向着湖心缓缓驶进。 “你们那儿是在海边, 你常坐船吧?” 小樽小心翼翼地向两边撑桨, 不敢停, 怕一停船就会翻。 “没事, 就停一会吧。” 大丁把桨搁停了才回答: “我们村离海边还挺远, 不过有些朋友的家就在海边, 我们常坐船出去玩。哪天你去找我, 我带你去海边。” 小樽含糊地嗯了声, 恰好有条船在他们身边驶了过去, 三个孩童, 十一二岁年纪, 嘻嘻哈哈地撑桨, 泼水, 笑声响彻天地, 无所顾忌, 小樽指着他们向大丁眨眼: “这种船应该是给小孩子玩的吧。” 大丁哈哈笑: “谁说的? 我们附近有个镇也有这种游船, 去玩的也都是谈恋爱的人。” 小樽听了, 把脸别过一边, 假装欣赏湖光水色, 大丁噤声, 后悔刚刚的口不择言, 面对着面, 他却不敢去看她了。 静了一会, 他突然拍手: “啊, 差点忘了。” 从大衣内袋拿出一个随身听, 把耳机拨掉, 按下‘play’键, 笑容里有着微微的得意: “我想得周到吧, 在公园里听歌最好了。” 小樽微笑着附和: “是啊。”望着他的笑脸, 心想他真孩子气, 转过眼去看刚才那些玩水的孩童, 已经划远了, 正在捞水里的荷叶, 捞起了往头顶一放, 又是嘻笑玩闹一通, 笑声传过来, 差点盖过了播放的歌声, 因此歌里在唱什么她基本没有听清, 却忽然有模糊的一句“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吸引了她的注意。是蔡琴的歌, 她在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美酒一样香醇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悲伤, 大丁只觉跟眼前阳光下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正要换下一首, 小樽忽然问: “你知道历史上的1月7日都发生过什么事吗?” 他还未回答, 她已继续说: “当年的今日, 伽利略用望远镜发现了三颗木星卫星, 郭沬若创作了第一部历史剧>。” 当年的今日, 她初二, 李明高三, 正为高考埋头苦读, 历史是一门难记的科目, 她自告奋勇帮他, 把他的笔记拿过来, 俨然老师一样的提问: “历史上的今天都发生过哪些事?” 他答得准确流畅, 她把桌上准备贴出去的春联撕下一角给他: “答对了, 颁给你一朵小红花。”好象就是从那开始, 他有了一个习惯的动作, 揉她的头顶, 笑着说: “傻妞。” 那时候她已经有了写日记的习惯, 当天就写下了他说的历史上在1月7日发生的大事, 可具体发生在哪一年, 她现在竟忘了, 可见人的记忆终究是会随着年月褪却的。 大丁在她逐渐飘远的思绪中朗声大笑: “我没读过历史, 历史上发生过什么事我可不知道, 只知道1995年的1月7日我跟我的空中朋友见面了。” 他的最后一句给了她当头棒喝, 她静了一静, 慢慢地笑: “是, 空中朋友终于见面了。”在这个绿树成荫、荷叶飘香的公园见面了, 今天只见三两孩童来嬉闹, 明天兴许就是情侣成双成对了。 水中的荷叶有的只有巴掌大, 上面立着紫红一小朵, 风来的时候, 颤巍巍含苞待放, 别样赏眼, 小樽情不自禁掉诗包: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大丁又是哈哈一笑: “那不是荷花, 是睡莲。” “荷花就是莲花。”她不服。 “不是的, 睡莲跟荷花是不一样的, 哪, 你看 ──”他指向较远处挺出水面的荷叶, “那些才是荷花, 会跑出水来, 花和叶子都比较大。” 又指着附近的莲叶, “这些是睡莲, 叶子是贴着水面的, 开的花也都小一点。” 想一想又说: “释迦牟尼佛出生时脚下踏的莲花应该就是睡莲, 因为刚出生的婴儿脚比较小, 哈哈……” 小樽微微惊讶: “还说没读书, 你懂得挺多嘛。” 大丁不好意思地搔头: “真的很少看书, 不过我家信佛, 家里都是佛经, 还有小时候常常要下田, 附近有潭水, 里面种了荷花和睡莲, 听大人说过两种是不同的, 就记住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还谈小时候, 说常常跟同学去海边偷渔人网住的虾蛄, 再找个地方生火烤来吃, 味道鲜美极了, 说完招来服务生就点了一盘虾蛄。 小樽笨拙地用牙签去剔虾売里的肉, 半天吃不到一口。 大丁发笑: “不是这样吃。” 他只用了一只筷子, 手法快得简直媲美小李飞刀, 看不出他是怎么弄的, 一截粉色嫰滑的虾蛄肉已到了小樽碗里。 小樽目瞪口呆: “好厉害。” “哈哈, 英雄无用武之地, 见笑, 见笑。” 看他笑得张牙舞爪, 小樽一下子忘了防线, 伸手去拍他嚣张的爪牙, 因为吃饭热, 他脱掉大衣只着短袖, 她的手停留在他的手臂上只有那么一两秒吧, 他却足足呆了有五秒, 再望着她的手似乎也有五秒, 在这十秒当中小樽有五秒想掉头而走, 然而没有, 下五秒她在思索, 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可有主动碰触过李明的手臂,没有, 竟然没有, 十年苦修行, 尽在今朝丧。 接下来两人埋头拚了命地各自吃一碟辣炒面线, 吃得涓滴不剩, 辣得眼泪齐流, 抬头只见对方一脸狼狈, 终于嗤地一笑。 下午她带他去L大参观, 进去之前她先给他打一支预防针: “不要以为顶着大学名字的校园就一定无边无际, 我们学校其实就只有弹丸大。” 进去了, 大丁四里张望了一下, 幽了一默: “还不错, 比牛肉丸大。”即使再小也是大学, 何况眼见的是白墙红瓦, 古色古香, 学子莘莘, 是他连做梦也无法企及的地方。 小樽指给他看, 右边的教学楼二楼往右数过去的第三间就是她以前的教室, 中间这幢楼是让人挑灯夜读的图书馆, 左边这幢的顶楼是学生们周末群魔乱舞的地方…… 大丁哈哈笑了起来: “那你以前的巢穴在哪?”小樽却不带他去看, 只用手向右比: “走过去几步就到了, 没什么好看, 比这前面的楼破旧。”其实是怕被以前同宿舍还在校的人撞见了。 她带他爬上门楼, 坐在高高的红绿瓦墙上, 絮絮说起以前在学校的趣事, 说曾经有个学生失恋了半夜喝醉跑到这里要跳楼, 可惜这上面只有一层楼高, 结果摔下去把一辆自行车砸得稀巴烂, 又说她常跟同学下课后躲到这里来吃面包和雪糕, 面包店就在楼下, 味道可香了…… 大丁很想问她以前在学校有没有跟人谈过恋爱, 可是不敢问, 只看着她坐在那里, 两脚一晃一晃的, 脸上尽显稚气, 今天好象只有这个时候才看到她露出天真的一面, 就该这样, 跟她的个子才相配嘛……正想着, 闻到一股香味, 嗅了嗅, 是浓郁的面包香, 光是闻着就让人嘴馋。 “楼下面包出炉了, 我去买几个上来, 等我。”蹦跳着下去买, 又蹦跳着捧了一袋面包上来, 足足买了六个, 有豆沙馅的, 有花生的, 还有奶油椰丝的, 中午吃得饱, 她只吃了两个就说吃不下了, 劝他要把剩下的全吃完: “不能浪费哦, 外婆说的, 浪费粮食会被雷公劈的。”她难得调皮地吐舌。 树上有花瓣飘落, 粉中带红, 跟她嘴唇的颜色相似, 他一下子恍惚, 顷刻间把余下的面包消灭殆尽, 外加一瓶可乐。 夕阳斜照时, 他们站在闹巿街头, 他还打着饱嗝, 晚饭是吃不下了, 而华灯初上, 白天快过去, 好象是时候说再见了, 可夜才要开始, 热闹也才要上演, 还有 ── 他心中有不舍, 于是邀请: “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吧?” 小樽是有犹豫的, 过往漫长的夜, 还未跟别的男孩一起渡过, 只除了李明, 可迎上他殷切的目光, 她不忍拒绝。 东湖公园的附近有间新的影院, 名字就叫东湖电影院, 大丁是第一次来, 觉得新鲜, 高高兴兴地去买零食, 小樽则去买电影票, 站在门口等了一会, 才见他捧了一大袋过来, 眉目都带笑, 不禁问他: “你以前没有跟人看过通宵电影?” “看过一次。”大丁望着她, 有意地加重了语气: “是跟一些兄弟们一起在旧电影院看的。”可是失望, 她没有反应, 甚至没有看他, 只转过身说: “进去吧, 快开场了。”人流汇过来, 一起涌向检票口, 周围谈着有五部电影啊哪部最好看呢, 欢声笑语, 热闹一片, 他的一点小心思不足为道。 不过没关系, 她喜欢他买的零食, 下午听她提过雪糕, 他就买了两盒, 现在看来, 她还真是喜欢吃, 十二月的天, 白天日头虽好, 但晚上寒意袭人, 她却吃得极快, 抖都不抖一下, 一盒快完了, 转头问他: “你怎么不吃?” 大丁对零食并不热衷, 但见她吃得乐呵, 也被挑起了食欲, 吃完了雪糕, 再拆薯片, 一人捧一包, 边看边吃。 第一部电影是>, 小樽已看过, 好几年了, 那时妹妹没多久就要去香港, 她蓦然地觉得做姐姐的很失败, 没有好好地陪过妹妹, 临别在即, 恨不得一下子全补偿给她, 就带她来Q巿玩, 看了这部片子。 放在今天, 这不是一部好片子, 穿越时空, 被人用烂了的桥段, 那时她却看湿了一包纸巾, 这次再重温, 眼睛忍不住仍是微潮。烈火焚心, 红衣燃烬, 经过两千年的岁月, 物是却已人非。 大丁是第一次看, 感受不深, 死去活来的爱情还遥远, 现在他只是想, 想两个人同吃一包薯片, 电影里不都是这样的么, 一起吃一包, 两只手就碰在了一起。 影片里在唱: 焚心如火, 让爱烧我热火, 燃烧我心, 承担一切结果……小樽转过脸偷偷拭去眼角沁出的泪, 怕他看到, 用手肘托了脑袋歪在椅柄上假寐, 不想后来真睡了过去。 大丁转过头看到她打起了盹, 忙把手里的薯片收了起来, 静静地继续看荧幕, 过一会又转头, 见她肩头似乎瑟缩, 猜想是冷了, 就把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 却踌躇了好半晌, 最后才披到她身上, 饶是轻手, 小樽还是醒了, 抬头见到他, 怔忡了片刻, 继而羞涩笑: “哎, 我睡着了。”手触到身上他的大衣, 忙不迭还给他: “你会冷的。” 他不接, 曲起手臂, 拍了拍鼓起的二肱肌: “我壮着呢, 不怕。”其实他冷得毛孔直竖, 但光线暗, 她看不到, 没多久又继续睡去。通宵电影放的大多是旧片, 全都已看过, 令她难抵睡意。 那天晚上具体都放了些什么影片, 大丁没有印像, 前面荧幕里的声音, 动静, 周围人们的低声笑谈, 仿佛都很远, 只有身旁睡着了的女孩离他最近, 她的脑袋渐渐歪过来, 几乎触到他的手臂, 眼镜滑到了鼻尖, 他先向四周望了望, 然后慢慢地, 屏住呼吸向她凑近, 再凑近, 去看她的眼睛。 她的眼镜太大太厚, 白天即使在阳光下, 他仍看不清楚她的眼是大是小, 是圆是扁, 也或者是不敢认真去看, 现在天赐良机, 他做贼一样, 偷偷上去窥视, 光线不够亮, 看不清是不是双眼皮, 但是有一样很清楚, 她的睫毛很长, 似乎在颤着, 也或许只是光线的一明一灭造成的, 可他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蝴蝶。 对于自己突然冒出的诗意, 他感到惊讶, 又模模糊糊地欢喜, 这感觉以前从没有过, 至少对以前认识的女孩子从没有产生过这样的诗意, 模模糊糊地, 他想着有什么诗可以用来形容蝴蝶, 像她在电话里常常念的诗那样有意境, 但读书少, 搜肠刮肚, 也只得一首歌: 花花世界鸳鸯蝴蝶, 在人间已是颠, 何苦要上青天, 不如温柔同眠…… 在他二十岁的冬季, 天气刚刚踏入小寒, 深宵的电影院中, 他生平第一次跟一个女孩温柔同眠, 坐着, 肩并肩, 感觉胜于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