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早上, 小樽起得很早, 七点多就洗漱完毕来到厨房, 外婆正坐在大灶前煮早饭, 其实有煤气灶, 但外婆总说, 煤气贵, 而且自家的稻草不用也浪费。 外婆听到声响, 回头见是她, 惊讶于她的早起, 往年的初一不睡到日上竿头她都不起床, 况且昨夜跟木子和乙乙还玩闹到两三点才休息。 小樽吐吞着说: “我们, 单位今天要去南海旅游, 初七才回。”因为撒谎, 眼神闪烁, 脸也有点发红。 外婆倒察觉不出她的异样, 抓了一束稻梗放入灶肚中: “去南海好啊, 拜拜观音, 求她保平安保健康。” 小樽蹲到她身边, 灶里的火旺旺地烧着, 噼啪声中飞溅出细细的火星子, 外婆把手中的火钳子往火堆里压了压: “对了, 阿石婆说他侄子从南海带了座观音回家, 很灵, 你也带一座回来吧, 以后去香港给你爸妈, 保佑他们万事顺利。” “好啊。”小樽看着外婆鬓边的白发, 好象上一次回来并没有这么多, 禁不住抚上去: “外婆, 白发越来越多了。” “哎, 外婆老了, 年一过, 外婆就老一岁, 你又大一岁。” 小樽笑问: “外婆你说我今年几岁了?” 外婆想了想, 慈爱地拍她的手:“十九啊。” 十九, 去年问她, 也说十九。小樽心里叹气, 跟李明一样, 都把她当小孩, 只记得她的生日, 却记不住她的岁数, 在他们眼里, 她永远都长不大, 只懂书本, 不懂世事。而外婆平时求神拜佛也只会求她平安健康, 却从不会问她姻缘, 心想, 要是跟大丁的事让他们都知道, 会有怎样的表情? 吃完早饭, 她收拾好行李跟外公外婆道别, 又到四舅屋里看一下, 四舅妈出门了, 四舅还在睡, 刚走到大门, 五岁的小表弟泪汪汪冲过来, 抱住她哭: “姐姐抢了你给我的红包。” 小樽把他抱起来: “姐姐呢?” 抢钱的小坏蛋从大门外探出半边脸, 看到小樽望过来, 一溜烟又逃掉。 小表弟见她跑了, 哇哇大哭。 “好了, 不哭, 再给你个红包。”小樽把他放下地, 从包里翻找, 红包找不到, 只好给现金, 抽出一张五块钱的给他。 “不是这张, 昨晚你给的不是这张。”小表弟只看一眼, 嘴一扁, 又要哭。 小樽头痛, 心里急着要出门, 只好拿出一张五十块的再给他: “好, 好, 是这张, 别哭啊, 回来买好吃的给你。” 小表弟接过钱, 收了眼泪, 心满意足地跑出门。小樽笑, 小孩子真是好哄。想起以前李明哄她时, 也是这般, 要什么就给什么, 只除了不会像她这样, 抱在怀里哄。嗯, 他对她从来都规规矩矩, 连牵手也不曾。有时她想不通, 就算只把她当妹妹, 也不用这样规矩的吧? 路过李明家, 她想了想, 还是进去给二婶拜个年。 二婶见到她很高兴, 却叹说李明兄妹今年都不回来, 她也不过来, 昨晚冷清多了, 又补给她一封压岁钱。小樽不肯接, 已经工作, 再不是小孩子了, 怎能再要压岁钱。 二婶又要去厨房装一碗面线给她, 小樽说不用, 都吃过了, 二婶执意要她吃了再走, 说煮面线的材料都是拜过天公的, 可以保她出门平安。 面线还是跟往年一样, 加了糯米丸子, 芋头, 还有醋排骨, 可是吃进嘴里却没有往常好吃, 许是今年心情不同了, 也许是她刚吃过早饭, 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 小樽抱歉地向二婶笑笑: “刚吃过, 真的吃不下。”又跟她聊了几句家常话才告辞。 二婶送她到院门口, 回到屋内忽然想起一件事, 再追出去问: “小樽, 你知道李明为什么又说不结婚了吗?”却只见她一个背影, 闪过拐角就不见了。 小樽已听不见, 踏着满地的爆竹纸碎, 迎着金色的朝阳, 走向命运为她安排的另一条道。人生也许就是这样, 只差一分一秒, 人和事都已失之交臂。 这次又是大丁比她早到,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那样蹲着, 而是双手斜插衣袋里, 闲闲站在酒店门口, 黑色西服, 白色毛衣, 深色牛仔裤, 还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样子, 小樽下了三轮车, 突然想到这个词, 不由得噗哧笑。 “笑什么? 我今天帅吧?”大丁迎上来, 洋洋得意地竖起衣领, 摆了个模特儿的造型。 “帅, 很帅, 别人是玉树临风, 你是黑松临风。”小樽掩嘴笑。 大丁悻悻地摸鼻头, 跟她在一起确是显得他黑了点。 玩笑开过, 相对又有点赧然, 想起昨晚电话里讲的话, 虽然不算山盟海誓, 也是互许了承诺, 今年的第一天就在一起, 今年真的是对方的了。 “吃过早饭了?”小樽碰碰他的手臂。 “吃过了, 你呢?”大丁一手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袋, 另一手大大方方地牵过她的手。 小樽挣了一下没挣开, 往四下里扫一眼, 心想应该没这么巧碰上熟人, 于是由他。冷不防他朝她手背上一吻, 笑嘻嘻说: “你今天真好看。” 小樽脸红, 为他的吻, 也为他的话。 “可是会不会冷?” 她今天穿了件浅啡的呢子大衣, 咖啡色尼龙帽, 底下是短身牛仔裙, 长皮靴, 中间露出一小截大腿。是有点冷, 但都穿惯了, 衣服多数是姐姐给买的, 裙子居多, 可能香港没这边冷吧。 小樽摇头:“不是很冷, 我还带了牛仔裤呢。走吧。” 沿着街道手牵手慢慢地走, 阳光透过树叶洒了一地的光斑, 大丁拉着她不走行人道, 反而走下车道, 既能晒到太阳, 又能在闪避车辆时趁机拥她入怀, 一举两得, 他其乐融融。 小樽被他拥住, 脑袋只到他胸前, 仰头问: “你到底有多高?” “可能一米八吧, 要不然我们去量一量?”大丁也想知道她有多高, 附近正好有间商店门口放着一座量秤, 大丁先站上去, 小樽帮他看数字, 体高是一米八二, 体重是七十公斤。 大丁秤完跳下来, 叫她也上去量一量, 小樽不肯, 掉头就跑: “不量, 反正就这么点高。”跟他足足差了三十公分, 真是气人! 大丁追上去: “我看你最多就一米五, 有三十五公斤就不错了。” “谁说的, 我一米五二, 四十公斤。”小樽不忿地回头。 大丁哈哈笑: “原来有一米五二啊。” 小樽发现上当, 捶他: “狡猾。” 大丁用手掌包住她的拳头, 开心大笑: “334。” 放肆的笑声引来路人侧目, 小樽推开他: “什么334?” “182加152不就是334, 生生世。”大丁为自己的急才得意, 又为这个巧合心花怒放。 小樽想一想, 还真是这样, 心情也被他感染, 那一剎也充满了阳光般的喜悦。 继续走去车站, 路上看到一间服装店的橱窗挂了两条颈巾, 好似尼泊尔的织毯, 但要小一些, 图案古朴精致, 小樽被吸引过去, 看了又看, 大丁倒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只觉得看起来有些古旧, 像老奶奶的绣花鞋, 但小樽喜欢, 一下子就买了两条, 款式一样, 只颜色有些差别, 鲜艳的她自己戴, 暗沉一点的给他, 大丁这下子也喜欢上了, 摸了又摸, 嘿, 情侣装, 现在流行的。 到了车站, 先找了间饭馆吃点东西, 再去买车票, 他们这次行程的计划是先搭车去福州, 再乘船到普陀山。 那时从Q巿到福州大约要四五个小时, 但刚出Q巿不久就遇上塞车, 他们搭的小巴夹在车龙当中, 寸步难行。司机说前面在修路, 预计起码也得塞上两个小时, 心急的乘客们等得不耐, 出口成脏, 发泄完了, 车子还是在原地踏步, 最后也只能无奈地纷纷瞌睡。 小樽也有些睡意, 她坐在靠车窗的位置, 窗户打开, 有点汽油味, 但天气好, 阳光懒洋洋, 道旁还有树木, 风一吹, 沙沙地响, 她把头靠上椅背, 都快睡去了, 大丁却在这时把一本小笔记本放到她眼前, 只一眼, 她的脸就好似火星子溅上汽油, “轰”地一下烧起来。 那笔记本上写的就只有一句话: “今晚我想跟你睡。” 一句话, 就七个字, 简单明了, 其中包藏的色心也一目了然, 一抬头, 他的眼睛灼亮灼亮的, 里面的意思□□裸的没半点遮掩。小樽羞恼, 他这个样子简直跟阿Q说 “吴妈, 我要和你困觉”没有两样, 虽然不敢期望他能写出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这样的情趣, 但起码也文雅一点, 她着恼, 抢过笔记本, 刷刷写下两行字, 笔力透纸: 光天化日, 色胆包天! 大丁接过笔和本子, 又写: 佛说, 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写到这里, 他嘿嘿直笑, 再写: 连佛都这样说了, 所以谁没有色胆呢。 佛经小樽不熟, 但佛偈谁不会拽, 也写下最老生常谈的那句: 佛不也说了, 色即是空。 大丁却不再跟她拽佛语, 耍起頼, 继续写道: 管它空不空, 反正今晚就一间房。 她不让步, 也写: 色心不死, 不行! 他死缠烂打, 接着写: 我保证没你的同意, 不动手也不动脚。而且只要一个房间还能省钱, 就一间房, OK? 小樽被缠得烦, 只好再用拖字诀: 到时再说。 大丁心里暗嘿, 又是这句“到时再说”。一高兴起来, 抓起她的手又亲, 大声响亮, 小樽被吓一跳, 看看四周, 幸好都还在睡觉, 没人被吵醒, 拿过纸笔又再写: 还说不动手动脚!! 大丁咧嘴笑, 写道: 我又没说不动嘴, 哈哈……你这人真不了解人! “不了解什么?” “唉, 你不懂男人在亲亲后的进一步需要。” “色胚!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 “没办法, 每次来见你, 它都吵着要跟来, 看见你就忍不住。” “谁要跟来?” “我说了你可别骂我。” “好。” “这个它, 就是弟弟。” 小樽最初还是愣愣的, 看着他写的这句话不明所以, 后来一抬头见他一副色迷迷的模样, 幡然醒悟, 一拳就捶过去。 大丁被打得挺受用, 嘻嘻地笑, 又再写: 我辛辛苦苦为你忍了二十个寒冬, 难道你不想要吗? “少自怜, 不稀罕。” 小樽写完把笔记本扔还给他, 白他一眼, 怕他越写越露骨, 索性闭上眼睛睡觉, 不再理他。 大丁把笔记本又翻看一遍, 在最后一行写下当天的日期: 1995年1月31日, 然后小心地收进背囊里面, 转头只见小樽斜着脑袋在打盹, 眼镜就快跌到了鼻梁尖, 他伸手去把她的眼镜取过来, 放入自个口袋里。 小樽被吵醒, 仍旧闭着眼, 不满地嘟嚷: “别再吵行不行?” 阳光打在她的脸上, 只见睫毛一根根地翘起, 连嘴唇也是翘着的, 颜色粉红, 大丁情不自禁俯下去亲她, 一下不够, 又再一下, 两下, 小樽这才清醒, 推他, 瞪他: “你到底有完没完?” 大丁又耍赖: “没完, 除非你靠着我睡。” 小樽向四周张望, 车子已经慢慢地驶动, 人们却还在睡觉, 她瞪了大丁半晌, 大丁坏笑着也回望她, 作势又要亲下去, 小樽无可奈何, 倒向他的肩头。 大丁趁机伸手从背后环住她, 再落下一吻, 心里是难以形容的快乐, 新年的第一天, 天空晴好, 绿树招摇, 在静寂无声的小巴里, 有心爱的女孩就在你的怀里。忽然想起海峡对岸那边的电视常说的一句话, 是怎么说来着, 对了, 是这样说: 幸福吗? 很美满! 于是又想, 晚上如果再完成人生的第一次, 幸福就真是他妈的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