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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不过水深 (3)

晚饭后, 大丁父亲在南音社的一些弦友来访, 见了小樽, 似乎都猜到了她是谁, 毫不掩饰地向她打量, 又笑吟吟地瞧着大丁。    大丁为他们介绍, 神情十分自豪: “这是我‘牵手’。”    闽南语的“牵手” 即是伴侣的意思, 很有寓意的一个词, 牵上了手, 便是许诺下了一生。    这些弦友都是大丁的叔伯婶辈, 看着他长大, 在他们眼中, 大丁仍是小孩子一个, 想不到小孩子竟也有“牵手”了, 不由地一起大笑。其中一个妇女亲热地拉住小樽聊天: “昨天来的, 是吧? 明天要不要上班?”    小樽对他们的热情有点不习惯, 腼腆答: “要上班。”    奶奶向那妇女叹气: “在J巿上班, 明早趁早就要起床, 真辛苦啰, 要是以后工作能调到咱D镇就好了。”    大丁摇头晃脑插上一句: “有情毋惊千里远,无情哪怕门对门。”     大家听了这句又都笑, 其中一人跟他父亲开玩笑: “相亲看家宅, 娶某(妻)看外家, 现在大丁自己把她娶进门, 连媒人费都省了, 外家也没法嫌弃咱了。”    大丁平时在邻里乡亲间一向耍宝惯了, 只有在父亲面前才有所收敛, 但这时见小樽暗里在瞪他, 俨然一副警告的样子, 他看得一乐, 脱口又一句闽南谚语: “两人没相嫌,糙米煮饭也会粘。你勿嫌我穷, 我勿嫌你远。”    笑声又成一片, 他父亲也芫尔: “傻小子。”    大丁趁机向父亲要求大家合奏一曲南音让小樽听听, 父亲答应了, 但弹琵琶的那位弦友却要等一下才到, 大丁厚着脸皮自荐: “我来替他。”父亲一时闷声不响, 瞧了小樽一眼, 才勉强点头。    大丁偷偷跟小樽说: “我爸老嫌我弹得不好。”    小樽倒分辨不出好不好, 南音她连略懂皮毛也说不上, 小时候叔公曾逼着她学过一阵子, 最初是学琵琶, 但她那时才十岁, 琵琶太重, 拎不起, 转而学洞箫, 可练了几个月还吹不出一个全音, 叔公边弹琵琶边摇头, 孺子不可教也。    从此就放弃了。小樽这时微觉遗憾, 要是那时耐心学, 現在就能跟傻子合奏了。    大家来到大厅, 取了樂器, 依次而坐, 大丁跟他父亲坐于两侧, 分執琵琶和洞箫, 拉三弦和二弦的, 又分别挨坐在他们身侧, 唱的那人站在厅正中。    乡村的夜晚极静, 没有杂音的干扰, 小樽觉得就像在听高级音响一般的享受, 只听琵琶婉转, 低沉的三弦与之交织, 不知怎的, 她想起那天晚上跟大丁在J巿的公园里, 他用手指敲着竹干, 咚咚咚地响, 和着风吹过竹林的哗哗声, 与这乐声有着相似的意境。嗯嗯, 正是那天晚上被他偷去了初吻。    她向大丁看过去, 大丁也正瞧着她, 眨眨眼, 眼珠转一转, 那神情简直就是在跟她炫耀: “瞧, 你老公多厉害。”    看把你美的! 小樽噘了下嘴, 转过头不理他, 细心去听他父亲吹奏的洞箫。    之前她也听大丁吹过, 但显然难望他父亲项背, 连她这个外行人都分辨得出, 他吹出来的曲子不够流畅, 但他父亲奏出的曲调却圆润柔和, 顺滑之极, 二弦的和声又令它添了一丝幽咽, 感觉犹如坐于山谷间, 听着涧水潺潺细流, 眼见着无根的浮萍在水面打转漂泊。    而唱曲的人歌声哀婉悱恻, 是一段生离死伤的>:  元宵十五,共君亲相见。见君标致,看君恁标致,恰似天仙无二。   返来阮厝,恹恹成病。幸逢六月,幸然楼前掞落手帕荔枝。   伊来阮厝,为奴三年。忍心不过,心忍不过,即会共君私结连理……    小樽正听得入神, 忽然门外大丁母亲叫一声: “阿来叔, 你今晚来晚了, 琵琶让我们大丁弹半天了。”小樽听到这名字, 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转头去看大门, 一看之下, 只吓得头一缩, 看看她睡的房间就在身后, 急中生智跟坐在身旁的奶奶说: “阿嬷, 我有点不舒服, 先去睡了。”说完就避进房里, 动作快得奶奶来不及问她哪里不舒服。    关上房门她一颗心怦怦跳, 万想不到世界这么小, 原来叔公跟大丁家是认识的。    这个叔公是外公的亲弟弟, 跟爸爸一样, 外公也是抱养的, 但外公的养父跟亲生母亲是兄妹, 所以两家常走动, 小樽小时候, 叔公很疼她, 因此才会想教她奏南曲, 后来看她学不来, 是有些失望了, 可还是关心她, 每次见面总会问她的学业, 近年则较少见面。    小樽心里發慌, 如果让他知道了, 一定会告诉外公, 外公再告诉爸妈……    大丁推房门进来的时候, 正看见她在团团转, 六神无主的模样, 急问她怎么了。    小樽说了。    大丁闷闷的, 有些委屈了: “为什么不能讓他們知道? 只要我们坚持, 他们要拆也拆不散。”    “你说得简单! 反对的又不是你爸妈。”    “要不……”大丁揉了揉鼻子, 提出一个主意: “就告诉他们, 我们已经那个了, 他们反对也没用。”    小樽瞪起眼, 大丁被她瞪得心虚, 也知道这是个馊主意, 正嘿嘿笑着, 奶奶跟母亲进来, 问她哪里不舒服。    小樽不好意思, 连声说不要紧的, 是肠胃的老毛病了, 每晚临睡前都会肚子痛, 去趟厕所就没事。    她不知道这句临时编的谎言换来的后果竟是很严重。临睡前他母亲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水给她: “向佛祖求的平安符水, 喝了能保身康体健。”    小樽盯着那碗東西, 目瞪口呆。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这样迷信!     很多年前, 也是因为生病, 外婆也到庙里求了一张符, 烧了以后放水里要她喝, 恰好李明来看她, 吓一大跳, 好说歹说才哄得外婆将那碗符水撤走。经过这些年, 外婆的思想也跟着经济一起改革开放, 不再信这种做法了。    他母亲以为她怕难喝, 碗递到她手上, 劝说: “没事, 就跟喝水一样。”    小樽说声谢谢, 捧着碗, 十分为难, 不喝嘛, 面对他母亲关切的脸, 实在不忍违了她的好意, 但真要喝呢, 她又揣测这张纸干不干净。    大丁看她苦了张脸, 忙向他母亲说: “阿母, 他们读书人不信这些, 让她吃药就行了。”    “这不是迷信。这是阿母在佛祖面前诵经求来的。傻孩子, 这也是药, 有病医病, 没病健体。”    小樽抬头, 见他母亲的脸上散发出虔诚的光辉, 慈爱无比, 那眼神就跟妈妈在看着她一样, 心头一热, 一鼓作气将那碗符水喝了个干净。    可惜逞一时之勇留下的后遗症很要命, 他母亲出去之后小樽立刻就觉得肚子好象在咕咕作响。    大丁哈哈大笑: “心理作用。我一年喝下的没有百也有十, 还不一样生龙活虎。”    又把她搂过去, 脸上贼笑: “来, 我帮你忘了这件事。”    “滚你房间睡去。”小樽还是一贯地踹他。    大丁真的转身就走, 却不是出去, 而是关上房门, 回头哀求: “老婆, 让我跟你睡, 我想跟你商量一些事。”    话听起来竟押了韵, 小樽又想起他刚才讲的那些闽南谚语, 想笑, 脸却绷紧了: “一起睡可以, 但手脚不准乱动。”    大丁高兴得把衣服脱得飞快: “保证不乱动。”    “那你还脱!” 小樽把衣服捡起来扔给他。    “不脱睡不着。”大丁委屈得像个孩子, 噘起了嘴。    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 睡觉一定要 『乾坤大裸体』, 在普陀山那阵子, 小樽已经知晓他这恶习, 只好退一步: “起码把裤子穿上。”    “穿就穿。”    穿好了,一起躺被窝里,他侧过身抱住她,眉开眼笑: "老婆,睡吧。"    "还说要商量事? 就知你没安好心。"小樽拧了他一下,忧心忡忡: "叔公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告诉外公的。"    大丁异想天开: "要不然就这样,叫你爸妈回来一趟,到时见到我这个又高又帅的女婿,心里一高兴,就不反对了。"    "天真!"    李明不更帅,可妈妈一样反对!反对的理由还真荒谬,一支签就断言了人的一生幸福。    "那能怎么办,我又变不出钱来。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就能感动,坚持到底不就行了。"大丁嘟嚷。    小樽却在沉思,想了一会,突然兴奋地摇他手臂:"有办法!我妈也就嫌你在D镇离得太远,不如你到J巿来,找份开车的工作,我有个同学在开的士,听说收入还不错呢,反正你厂里的生意又不好,索性就到J巿,咱们也能天天见面。"    她知道大丁一定舍不得离开家里,于是放下最后那句诱饵,大丁果然高兴地亲她一口:"那我去试试。"突然想到李明,又说:"上次你那个漂亮亲戚说要回来开公司,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要不我去他公司? 他人很好的,应该会答应。"    "不准去!"小樽一把将他推开。    "为什么?” 大丁一直不明白每次提到李明,她的反应就很大。    "反正不准。他跟我爸妈太熟,在你工作安定前不能让他们知道,等你在J巿站稳脚步了,才告诉他们。"    大丁尽管不敢苟同她的看法,但怀里抱着她,他现下的思想没跑得那么长远,眼前想的是:"老婆,我想吻你。"    意见是征求了,她同不同意结果却一样, 又是很累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早两人又是起不来,老奶奶来拍门叫:"丁啊,快六点了,小樽会迟到的。"    小樽8点要上班,从他家到小樽单位得两个小时,两人连早歺都来不及吃,匆匆洗漱后就上路。    虽已快夏天,清晨的天气还是很凉,乘在摩托上,风也呼呼地灌进脖子,小樽紧紧贴在大丁的后背,问:"傻子,冷吗?”    "不冷,想睡觉。"大丁打了个哈欠。    她在他背上狠狠咬下去:"活该!”     话是这样说,却又心疼他:"要是你也在J巿,就不用这么辛苦,起早摸黑的。你找个时间跟你家里人商量一下,出来找工作试试看。"    "嗯。"大丁是答应了,但要跟家人开口却有点难以启齿,事情于是拖延了。    直到小樽单位搬地方后,他才觉得真是要考虑了。    5月初,小樽工作的单位搬进了新建的办公大楼,离原来的地点不远,但不再是向村民租借,而是单位自己建的。    大楼有七层,下面三层办公,上面全是员工宿舍,每人分了一间,还剩很多空房,因此又多了一些工余休闲的康乐设施,比如电视间和桌球室。    搬进去不久,星期六的中午大丁去找她,对她的新宿舍赞不絶口: “又大又新,卫生间也比以前的设备好,就只有一样不好。”    "什么不好?” 呼机响,小樽拿起来看,心不在焉问。    "进来得经过门卫,那老头是个势利眼。"大丁愤愤不平,刚才他进来,可能是看他的摩托残破,门卫最初不给他开门,斜了眼问他找谁,听说是找小樽才很不情愿地放行了。    小樽似乎听不到他说话,盯着呼机一阵发怔,是李明打来的,显示的是他本地的手机号码。    此时李明正开着车朝她新的单位大楼驶来,刚才他去她旧单位那边,门面都已经改了,一问才知道是搬了,心里暗暗生气,真是越来越离谱,挪了地方也不告诉我声。    门卫见了他那辆车,以为是上面哪个领导来视察,问也没问声就放他进来,等他下车,呆呆看了一下,才问他找哪位。    李明说找小樽,门卫殷勤地领他上楼:"在六楼,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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