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 小樽又乘着三轮车来到Q巿大酒店, 阳光没有变, 还是那样子的雪亮, 人, 却变了许多, 鬓未白, 风霜已满面。 站在酒店门口, 两人对望, 她看他瘦了, 他看她也瘦了, 但两个人又同时觉得对方今天的穿着很漂亮。 跟第一天见面一样, 出门前都尽量打扮过了, 只是那时是为了能够长久地看进眼里, 今天却是为了能够长久地记在心里。 小樽这天穿了件粉色小背心, 衬了条湖水绿的短裙, 宛如露出水面的荷叶一般, 清新鲜嫰, 只是脸色却嫌过于苍白, 下巴也尖削了。 看进大丁眼里, 荷叶上绽放的不是娇艳的粉红, 而是纤弱的小白菊, 他的心被刺了一下, 别过脸, 说: “我们进去吧。” 他在前头走, 小樽在后头望着他的背影, 衣服都崭新, 白T恤, 蓝色牛仔裤, 头发也剪过了, 谁见了怕都会称赞一句吧, 真是个清清爽爽的高大男孩! 可谁又知道, 这男孩半年前非但清爽, 还很灿烂, 只要稍微露一露齿, 就犹如阳光兜头而來。 如今, 不懂得笑了。 连开口都觉得艰涩, 进入西歺厅坐定, 大丁问她, 声音还是沙哑: “还吃牛排, 好吗?” 小樽点点头。 整顿早歺, 两人一语未发。 能说什么呢? 过去的相识相知相爱, 都已说到决然。未来的祝福, 不用说出口, 我也知道, 你要说的是什么。 那么, 就不说, 全部的全部, 尽在不言中。 门口的钢琴在弹一首曲子, 小樽辨出这是首圆舞曲, 欢快明朗, 听一听, 就让人觉得春意盎然, 莺飞草长。半年前的今天, 景色确是这样子的。 大丁在看墙边的那盆天堂鸟花, 想起李明说, 不如两个人一起同生共死, 上天堂也罢, 一起化作天堂鸟也好, 起码能在一起。爱到想同生共死的程度, 那一定是很爱了。 听多了, 看多了, 是会令人掉眼泪的, 那就, 不听罢, 不看罢。 于是两人都吃得少, 匆匆喝完一杯水, 大丁结帐, 小樽没有和他抢, 最后的一天, 尊严要留给他。 出了酒店, 彼此不用招呼, 脚步一起沿着半年前的那条线路走。 踩三轮车的换了个聒噪的老汉, 喋喋不休, 谈天气, 谈Q巿这些年风土人情的变化, 没有人搭腔, 可他自个儿还是说得欢。黑红的脸上全是乐观的笑容, 停车后看了看两个年轻人, 劝大丁: “小伙子, 别扭闹得再大, 哄哄就没事了。” 大丁扯着嘴角苦笑: “老伯说得是。”给了钱, 跟他说再见, 这回他让小樽在前面走, 以后或许连看一眼也不可能了, 趁今天还在眼前, 他要多看看, 一根头发, 一缕衣香, 全将它刻进心里。 小樽也想让他在前面走, 一辈子那么长, 不多看几眼, 她只怕他的背影会淹没在茫茫的记忆里。 两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相持不下, 最后并排一起进了东湖公园。 公园里, 跟半年前相比, 人多了, 树高了, 荷叶也开花了。 十里荷香, 一顷湖水, 泛一叶扁舟, 听风声水鸣, 人生若在这一刻停止, 或许更能无怨无悔, 会不会? 然而水要流, 时间也要移动, 再怎么不愿意, 中午已到, 日头炎炎, 大丁摘一片荷叶给小樽, 小樽把它撕成两半, 一半给他: “上岸吧……饭……总要吃……” 还到那家歺館吃辣炒面线。面线长长, 你挟一筷给我, 我挟一筷给你, 最后缠到了一起, 索性倒在一个大盆里, 头碰头一起吃, 一块辣, 泪也一起流。 眼泪擦干了, 结帐, 长长的街, 慢慢地走, 来到小樽的学校, 坐在围墙上, 吹风, 一下午又过去, 黄昏站在街头, 大丁说: “不看电影, 我们到Q巿大酒店住一晚上好吗?” 小樽迟疑。 他咧嘴一笑: “放心, 我虽然穷, 但这两星期也赚了点钱, 去酒店住一晚上绰绰有余。” 小樽眼睛发涩, 点头: “好。” 经过花店, 大丁进去, 出来时手里捧了一大束粉红的玫瑰, 递到她手上, 他说: “以前没有送过你花, 再不送, 就没有机会了。” 她看着花, 粉红的花瓣, 青翠的叶子, 看起来那么生机盎然, 没能忍住, 眼泪又再掉下, 他伸手要去抺, 最终还是缩回手, 话说得很吃力: “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以后别动不动就哭, 应该像这花一样, 你看, 每一朵都开得像在笑, 以后......他送你的......会更多......更漂亮......” 更多更漂亮......是吗? 也许以后还会收到花的, 但, 那人会是谁? 收到的, 会是什么样的颜色? 可不管是什么颜色, 都不会是他送的了, 也一定不会每一朵都在笑了。 眼眶里有汹涌的泪意, 她瞪大了眼, 使劲地忍, 听他又说: “小樽, 你放心, 我想得很清楚了, 跟我一起你只会吃苦, 就算我拚了命赚钱, 也给不起你想要的生活, 恐怕......就算赚一辈子也不可能在Q巿或者J巿买一层房子, 我阿爸说了, 人要量力而为......李明才适合你, 其实上次在他家里, 还有他约我出来的那次, 跟我说了很多, 我早就看出来他很爱你, 但我一直瞒着你, 不敢跟你说......” 他转过头望着她, 街边的霓虹灯闪耀, 他的眼睛流光溢彩, 令她看不出里面的那份真实, 所以她苦笑, 为了成全, 我只能编下谎言, 现在, 一样为了成全, 你也不得不说一些谎话。 “小樽, 我跟他, 的确是不能比, 连爱你的时间都比他短......你跟他会幸福的......” 说着, 他又转过头去, 脚下的步伐继续着, 话却停了下来, 走出了好长一段路, 没有再说半句话。 她听他今天叫她, 全部改了口, 不再是“老婆”, 所以她开口, 也不叫他傻子, 眼望着前面的路, 轻轻问: “大丁, 你J巿的工作辞掉了吗?” 大丁没有回答, 小樽又说: “以后就在厂里工作, 别再出来了, 免得家里担心。” 等了许久, 还是听不到他说话, 她转头看他, 看到了他脸上有莹光闪烁, 她不确定, 唤他: “大丁......” 他猛然转身抱住她, 很紧, 连同花束一起, 抱进怀里, 下巴搁在她的发顶。 身边人来人往, 阵阵轻风过来又过去, 她想, 会不会有人驻足, 看他们站在人行道中央, 抱了那么久? 不知道, 看不到。 小樽被他抱着, 脸对着他的胸口, 闻着他身上的气息, 这熟悉了半年的氣息, 夹着玫瑰花香, 如果不是头皮感到一点凉意, 也许真能这样睡去。 他哭了, 小樽终于能确定。 心真酸, 还疼, 花束应该被压扁了, 感觉到玫瑰花刺都扎进肉里了, 但疼在肉里远不如疼在心里来得深, 所以她忍着, 等他的手渐渐有些松了, 才抬头跟他说: “走吧, 我們去酒店。” 大丁松开了手, 别过身, 街道车声鼎沸, 他的声音差点被淹没在其中, 小樽费劲地支起耳朵, 才听清楚他说: “你, 还是回家吧。” 小樽看见他的肩头在颤抖, 要花多大的力气他才能说出这句话呢? 低头看手中捧着的花束, 被压得零零落落, 有的花瓣掉了, 只剩下花芯, 衬着绿叶, 显得格外的孤伶。 她伸过手去, 握住他的手: “去酒店吧……最后一个晚上。” 不能放緃一生, 那就一个晚上吧, 过了今晚, 是零落成泥, 还是辗作了尘, 都不能再相干了。 夜真热闹, 车多, 灯亮, 年轻的男女在街边打情骂俏, 小商贩从容地摆起了吃食摊, 小樽过去, 买了面线糊, 肉粽, 还有蚵仔煎, 全是地道的闽南小吃, 也是大丁最喜欢的口味。大丁则走进商店, 买了粒粒橙, 核桃酥, 绿豆糕, 小樽百吃不厌的零食。 走回酒店, 要了一间房, 上去, 关门, 坐下来一起吃, 她端给他面线糊, 他递给她粒粒橙。 她说: “以后多吃点新鲜食品, 煎炸的要少吃……烟不要抽太多, 酒也要少喝……” 他也说: “零食别吃太多, 对肠胃不好, 三歺要按时……晚上一个人出去, 裙子别穿太短……” 说完了, 默默地吃, 其实食不知味, 小樽放下手上的食物, 强打笑脸: “以前总是你唱歌给我听, 现在我也唱一首让你听听。” “嗯, 你唱。” 她唱一首粤语老歌, 以前在深圳学的, 觉得歌词很好, 就记住了: 梨涡浅笑可知否奥妙 寂寞心锁暗动摇 魂消魄荡身飘渺 被困扰怎得共渡蓝桥 梨涡轻照映出花月调 但望相看慰寂寥 时刻与共享分秒 愿折腰今生效同林鸟 梨涡浅笑似把君邀 绮梦轻泛浪潮 春宵犹未觉晓 梨涡虽俏悲欢竟逆料 乐极痴恋变恨苗 情丝寸断一朝了 梦已消花依旧玉人杳 梨涡虽俏, 悲欢竟逆料。愿折腰, 今生效同林鸟。她抚上他脸颊的酒窝: “傻子, 今生不可能, 那就下辈子吧, 要么你生做富人, 要么我穷一点, 咱们就在一起。但明天开始, 答应我, 你要把我忘了, 娶个别人, 白头偕老, 不然下辈子我就不给你了。” “好。从明天开始, 你跟他好好地过, 我等你, 下辈子。” 如果真的有个他, 你放心, 我会的, 好好地过。小樽什么都不再说了, 仰起头, 吻他。 梨涡浅笑, 魂消魄荡身飘渺。 只剩下今夜, 消魂夜。 夜真短, 春宵犹未觉晓。她睡着了, 他睁着眼, 看她到天亮, 这张脸他要记住永远, 这可爱的眉眼, 曾经是他的宝贝, 过了今晚, 就是李明的了。 最后的一眼, 是清晨, 站在酒店大门口, 从哪里开始, 还从哪里结束, 在这里, 他第一次见到她, 在这里, 也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他毅然转身, 从今后你我各奔东西, 你走东, 我走西。 东边是太阳出来的地方, 生机无限, 西边, 日落西沉, 我一人垂垂老去。 不回头, 一直走。 七月的日头照得人眼花, 扶着路旁的一棵大树, 他一拳击在树干, 蹲下来, 抱头痛哭, 有没有人会看, 不在乎, 世界都黑暗了, 别人看不看, 我不在乎。 再抬头, 泪水朦胧中, 依稀还能见到前方有一条小小的身影, 像路边的花儿, 摇曳着, 在风中过街。 风吹过去, 花儿躲向阳光, 你离开我, 也走向阳光。 亲爱的, 你走吧。风过了, 花要躲, 你走了, 我不能将你夺。 不能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