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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南王(二)

看着那一身戎装着盔甲绕至殿前缓缓跪下之人,云矩心神大震。    东宫太子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替她端稳手里的酒,附到她耳边,似毒蛇吐信,低低道:“五弟怎的如此惊讶?难道先前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过么?”    云矩轻颤着偏过头看他,错开东宫太子那意味深长的笑脸,她看到了行俨那孩子担忧的表情。    云矩的心安定了些许,她自下而上斜挑看了东宫太子一眼,不动声色地回:“叫二哥看笑话了,确实是一点心理准备也不曾有,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东宫太子轻笑着换了个姿势,斜靠在云矩肩上,与她咬耳朵发牢骚:“是啊,谁都没想到,他的命那么硬,一个□□的儿子,害死了江淑妃的儿子也没被父皇赐死,后来被流放到黔州,遇到了民乱加兵变,看押他的兵卒都死绝了,单他活了下来,不只没死,人还活的好好的,从黔州军底层一路往上爬,与越家的小儿子称兄道弟,笼络了一群智士能臣,现在回来,美滋滋地当王爷。”    然后又无甚诚意地与云矩致了歉:“也怪我,今个儿上午才知道,太惊讶了,就没来得及告诉你,不过晌午的时候,俨儿与他在城门口起了冲突,小九就给他们彼此介绍了身份,我以为你也知道了来着。”    云矩苍白着脸笑了笑,大概明白行俨为什么会被对方扣到现在都不放给自己了:“我倒是知道俨儿与人在外面起了冲突,不过听说二哥和九弟当时也在,想着那小子也不会吃亏,就没往心里去。”    东宫太子细细瞅了瞅她的神情,突然伸手,压住她放在膝盖上颤动不停的左手,笑着应和道:“这倒也是,有我在,哪里会叫俨儿受欺负,那个不长眼睛的,我已叫人砍了他的手脚,要了他的贱命。”    云矩的脸霎时一片苍白,冷汗一层层地从额角冒了出来。    她喉咙艰涩地几乎无法言语:“二哥,这不太好吧,毕竟是……”    毕竟是,他的人,真要弄死了,不就彻底结仇了么……    “二哥,父皇叫你呢,您与五哥能回去再慢慢唧唧歪歪么,大家可都等着呢。”寿春王的声音恰在这时插了进来,云矩仓惶地一抬头,果然看到了慧帝面无表情的脸,和赵皇后隐隐透露着不悦的神色。    “你这孩子,黔南王好不容易才回来,还不快回敬你弟弟一杯,慰劳他这么些年在外面吃的苦。”赵皇后不轻不重地嗔了东宫太子一眼。    东宫太子笑着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冲着云朔的方向风度翩翩地寒暄了起来。    寿春王便偷偷凑到云矩这里来,小声问道:“五哥,你与二哥刚才说什么呢?父皇叫八哥去给二哥敬酒,八哥杯子都举好了,就看你们俩在那里说小话,我怕父皇等久了生气,就诨提醒你们一句,别往心里去啊。”    云矩敷衍地笑了笑,若是往日,她得打趣寿春王几句,说些“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么”之类的废话,可她现在心神俱惊,没说那个说话的兴致,只是看到寿春王,突然想到一着——云矩不动声色地套他的话:“正说俨儿那孩子呢,我道二哥太纵着他,惹了事,二哥说叫人砍手砍脚就砍手砍脚,再这样下去,俨儿迟早会惹到不该惹的人。”    寿春王愣了愣,心道,有这回事?转念一想,中午走前似乎是看到那中年人被东宫的人拖下去了,云矩死死盯着寿春王的表情,等他回答。    寿春王半天才反应过来,作恍然大悟状,道:“啊,五哥你说晌午那事啊,那中年人恶心的很,我看着也皱眉头,二哥做事是狠了些,对俨儿影响不好,你是该劝他两句,不过一个畏畏缩缩的平头百姓,杀了也就杀了,能有什么祸患?”    云矩暗暗舒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道:“只是这事现在黔南王面前,总是不好。”    就刚才云矩与东宫太子几句话的功夫,慧帝已向众人介绍了他的第八个儿子,因其战功卓绝,不仅赐下封地黔南,还直接便把兴宁坊的一处前朝王府一并给了,另额外允了他可带三千黔州亲信随驻。    怪不得东宫太子今日这么反常,这份荣宠,云矩看着都眼热。    寿春王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八哥的性子看上去很板正,对于阿俨的很多行为似乎都有点看不惯,不过以后避开他就是了,他走他的独木桥,咱过咱的阳关道,井水不犯河水,也不至于怕了他去,咱不是还有二哥呢么?”    云矩还未接话,就见场上数人的目光都转到了自己身上,云矩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背,只见东宫太子转过头,冲她笑了笑,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子野,我们正说着,黔南王少时在洛都时,与你最是要好,这杯酒,不光我得回敬,你也得来,多少年没见面的好兄弟了,是不是?”    说着便亲亲热热地塞了一只酒杯到云矩手里,颇带着些强硬姿态地扶她起来。    云朔漠然地看过来。    云矩迎着这目光,刚略安定下来的心又起了波折,她的脸色惨白,很不好看,手颤个不停,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颍川王的状态不太对劲。    东宫太子笑着审视着这一幕。    云矩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一肚子的祝词到了嘴边全卡个正着。    云朔静静地看着她。    云矩举起酒杯,突然一仰而尽,这酒水辛辣的很,不是她惯常喝的清酒一类,顺着喉咙刺啦啦而下,直冲着她红了眼睛,落了几滴泪。    云矩边被呛得咳个不停,边磕磕绊绊地开口说道:“以往种种,俱都过去,我一直以为,以为……如今,你能回来,就是好事,小八,五哥这么些年,一直,一直想着,如果,如果……咳咳咳,咳咳咳。”    云矩不胜酒力地捂住嘴,那双凤眼自下而上水光莹莹地望向云朔,叫对方的神情不由一怔。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    云朔心里生了些旧时的感慨一言不发,只把身前酒一饮而尽。    宛陵王也默默地站了起来,举起自己案上的酒水,主动道:“八哥,这一杯我敬您,虽然你我少时并没有什么交往,不过我一见您就觉得亲近,这几年,我听闻了黔州军的不少事迹,您是个当之无愧的大英雄,弟弟先喝了,您随意。”说罢也学着云矩方才的模样仰头一杯干。    周贵妃也见缝插针地替自己儿子说话:“是啊是啊,我们家十一最是崇拜会打仗的大将军,黔南王如此英才,日后可要好好教我们家十一几招才好……”    趁着众人的视线被那边吸引过去,云矩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    东宫太子审视了她一番,轻嘲道:“你倒是念旧,人家可未必还记得你。”    从黔州到洛都,一路走来要数月光阴,云矩之前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云矩心想,我倒是巴不得他已经把我忘了一干二净,要知道我们俩可是无旧情有旧怨,怕就怕人是过来寻仇的。    东宫太子要是知道了当年的小十二究竟是怎么死的,就不会像刚才那样还怀疑黔南王的回都是自己搞出来的了。    不过,东宫那个草包,云矩在心里不屑地笑了笑,面上则是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道:“不喝的话哭不出来。”    算是解释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喝还要硬喝了。    真是好笑,方才逼自己不得不喝的是东宫太子他自己,自己真喝了,他又觉得是自己与黔南王关系不一般,云矩对东宫这多疑不定的性子可真是倍感厌烦。    东宫太子听了这话却是差点笑出声来,他几番试探,总算是心满意足了,看着场中周贵妃竭力拉拢新出炉的黔南王的模样,不屑地撇撇嘴,与云矩一道嘲讽着:“他们倒是半点也不挑嘴,莫不是觉得江淑妃今个儿没来,就是真的不存在了。”    如今的黔南王当初是为什么被贬为庶民流放黔州的,莫不是当大家都忘了么?    就是大家都忘了,苦主可不会忘。    云矩颇觉可惜地看了宛陵王一眼,摇了摇头,低声与东宫太子闲话:“淑妃娘娘今天没来,就是最好的态度。”    东宫太子也笑:“很明显,父皇并没有彻底解开江淑妃的心结,或者说父皇自己,也知道自己理亏。”    不然不会在给老八封王前还特意告知江氏一声。    云矩看了看对面端坐不动的中山王,也忍不住感慨道:“四哥倒是沉得住气。”    十二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东宫太子顺着她的话看过去,神情略带复杂:“老四?是个稳当人,就是太稳当了,这样的人,用着都没太大意思。”    云矩暗道,不够无趣的话,我当时就更狠些了。    四皇子中山王管着户部,原是东宫太子身前的第一大臂膀,只是后来云矩横插一脚,使了些手段,让东宫厌了他,自己跻身而上,成了太子身前的第一大红人。    不过中山王脾气是真的好,即便如此,也不曾对云矩刻意冷过脸,穿过小鞋。    云矩都忍不住为对方可惜起来,那可是个真的良臣。    不像自己,是真的狼子野心。    是夜,颍川王府    裴行俨一回府就开始假哭,边哭还边脱裤子给云矩看。    云矩刚还想着他这回是怎么就转了性懂得“主动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了,后来才发现熊孩子这是叫她看自己屁股上的手印。    裴行俨屁股上两个黑手印,一大一小,大的已经消散得差不多,只余淡淡的乌青,小的乌黑的比较明显。    熊孩子的皮肤随了云矩,都是易出淤青也易消除的性质,这样的手印,必然都是在一天之内得的。    而且小的那个明显是熊孩子自己的手笔。    云矩也不揭穿他,端了茶淡淡地问:“这是怎么得的?”    裴行俨便委委屈屈地从自己如何期待出游开始讲,啰哩吧嗦一大堆,赶在云矩耐心耗尽之前,堪堪说到重点:“过城门的时候,一个猥琐的老头,想偷小爷银子,趁着人多往小爷身上挤,小爷是多聪慧的人啊,立马识破了他的诡计,不过敌人太狡猾,还是他狠狠地捏了一下屁股,疼得我!他不知道他那手有多脏。气得我……”    云矩失手摔了杯子。    她的脸色难看至极,一时间,连熊孩子刚才不规矩的自称都不顾得计较了。    “那个人现在去哪儿了!”云矩厉声喝问。    裴行俨被她吓了一跳:“不不不,不知道,我当时就拿鞭子抽他来着,不过被人拦了没抽住,后来二伯他们来了,那人好像被二伯的人带走了……”    云矩砰地一声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行俨还小,不知道那些事意味着什么,还觉得对方是要偷他东西,但她一听,就再明白不过了。    那种事,温家倒台的时候,她经历的还少么?    她汲汲营营这么多年,什么蝇营狗苟都烂事都没少做,为的不就是能真的堂堂正正的活着,叫那些人再不敢动那种龌龊心思么!    行俨,行俨……他们竟然敢……    赵宁杨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还是比云矩冷静些,拉住她坐下,小声劝她:“你先坐下,俨儿都被你吓着了。”    然后转头对裴行俨道:“你先回去吧,今日受委屈了,明个儿去账房支两千两银子,干娘给你压惊。”    裴行俨就没心没肺欢天喜地地走了。    云矩难堪地闭了闭眼睛,坐在椅子上,半天都不想说话。    赵宁杨倒是比她冷静许多,与她细细分析着:“这事,我看也就是个偶然,如今这洛阳城里,哪个真敢不长眼睛把脏主意打到我们家俨儿身上?你也别太气了,既然那人被扣在东宫,太子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估计那人不死也要脱层皮了,你要是还不解气,明儿我去东宫一趟,把那人给你讨回来,处理的干干净净。”    云矩捏着眉头叹气:“我不是气这个……我是气我自己不长心……东宫倒不必去了,太子会处理干净的,只是……俨儿一天天大了,以后太子那边,你叫他少往前凑。”    赵宁杨一愣,反应过来后,脸色尤为难看:“王爷!”    云矩怔怔地看着一处,言语间有一种无力的难堪:“不是……我那二哥,虽是个彻头彻尾、就没什么不敢做的混账,但却真没有那种爱好……他就只是,恨我这张脸罢了。”    因为少时的嫉恨,所以才更想极尽折辱,但又因心性太过阴晴不定,所以显得一时东一时西。    反正离那疯子远点总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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