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穗性子平和,也不喜欢和人争执,当即把手中的匕首放回了盒子里,笑笑,又转过身看别的匕首。 突然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这位公子喜欢,我也该成人之美,不如就把这把匕首送给公子,如何?” 池穗的身子微微一顿,而后缓缓转过来,那个浅棕色眼睛的胡人眼睛幽深得像大海一样。池穗倚着木架子,似笑非笑地说:“哦?公子出手竟如此阔绰。” “我叫耶律颉,”那人淡淡一笑,“自古宝剑当配英雄,我听闻公子壮举,心中濡幕,有招安之心,不知公子可愿?” 耶律颉的汉话说得很好,除了个别字的音调拿捏不准之外,几乎同汉人一般无二,他看着池穗,琉璃色的眼睛满是真诚。 池穗微微抬起下颌,眉目间冷淡神色更甚:“你既然通晓我朝文化,就应知,汉人不受嗟来之食。我是汉人,我效忠的也只有大梁。” 耶律颉哈哈一笑,身上带着三分不羁的风流,披散在肩上的黑发随着他微微抖动:“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你若跟随我,日后定能一展宏图,如何?” 他几次三番想招安,池穗心中已经升起了警惕,她漫不经心地抚平衣上的褶皱:“乡野中人,没有雄才大略,阁下另请高明吧。” 说着也不再看他,抬步就向外走去。 耶律颉看着身边的那个胡人,低声用鲜卑语说:“幸亏汉人不都像她一样。” 池穗刚走出门去,却见兵器铺子的老板跑了出来,手里拿着盒子,毕恭毕敬地递给池穗:“方才那位公子让我转交,说是希望能和公子交个朋友。” 这把刀当真是一把好刀,池穗没问价格也知道不菲,本着不要白不要地心情,池穗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乡试共有三场,总共考整整三日。祝从之等数百名考生由监考官带领着,进入贡院。 贡院建成有百余年了,院中古树参天,楼宇错落,说不出的幽寂。祝从之被带到了两排青砖搭成的房子前。 监考官姓马,是京城翰林院里的翰林,他掖着手站在人群中央,扬声到:“从今日起到初九,各位贡生便住在这里,每人一间,每日考题将在丑时送入各位的号房,戌时将有专人来取出。号房每日落锁,非特殊情况不得进出。” 祝从之仔细打量着眼前这排房子,心中说不出的嫌弃,他哪怕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曾住过这般狭窄逼仄的房间,从外头看,不过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罢了。 他被分到了第十八号房,推门进去,里面当真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除此之外还有两根蜡烛,一盆炭火。 祝从之沉默地拉开椅子坐了一会,抬起头看着这间狭窄的空间,屋子里年久失修,泛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凳子的四个腿儿不是一边齐的,坐在上面微微晃着。他看了一眼拉住,是最末一等的红烛,点燃了不光冒烟,还熏眼睛。 祝从之向来喜欢奢侈,虽说如今家业没落也不例外,他书房用的镇纸是上好的黄花梨,年初给母亲做寿时,他还花巨资送母亲一个玛瑙石的手把件。祝夫人常忧心忡忡地对他说:“今时不同往日,成由勤俭败由奢。”可他从来没放在心上。 来双柳村住了大半年,祝夫人不曾置办首饰,锦书画屏连胭脂水粉都没有新添。祝从之愣愣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门外叫卖。 已经到了午时,外头叫卖的是贡生的午饭,总共有两种,其一是两菜一饭,二十钱银子,另一种是四菜一汤一饭,并着今年的新茶,一吊钱一份。 祝从之沉默地递了二十钱银子出去,隐约能听见小厮说:“快把茶给郑公子送去。”他接过自己的食盒,默默坐回了座位上。 饭菜并不适口,祝从之吃了个一干二净。小厮过来收食盒的时候,特意叮嘱:“今日晚上有入帘上马宴,酉时将有人带公子前去。” 祝从之点头说知道了。入帘上马宴,是约定俗成的习惯,省里的要员,京城的翰林一道参与批卷,今日同众贡生宴饮,宴饮过后,从堂后门入帘,贡院落锁,考试方开始。 今日再没旁的事,他独自坐在凳子上发呆。也不知道池穗现在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懵懂着又想到了池穗,她头一次来到乡里,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好,若是身上的银子不够花该怎么办。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到了晚上赴宴的时辰,自有专人引着到前殿,每个贡生有自己的位次,依次就坐。考官提调监试皆位列两侧,远远地,也看不清五官。 祝从之心里装着事,也懒得管他们都是谁,埋头吃完了自己面前的食物。旁边有个考生微微嗤笑了一下:“瞧瞧,八辈子没吃过饭了一样。”祝从之淡淡看了他一眼,只觉得眼熟,但并不记得是谁。 郑东和一直坐在他身边,微微皱着眉对那人说:“莫要论人短长。”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着祝从之,他对祝从之的印象大都是和池穗相关的,只记得祝从之时时刻刻都笑脸待人,一双杏核眼里三分喜气,时不时和池穗玩笑两句。 可今日却不一样,没有池穗坐在他身边,他垂着眼睛很是沉默,就连别人对他的调侃戏谑都不放在心上。他眼中空空的,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上心。 到底是大家公子,举手投足都带着清隽气,郑东和把目光收回来,拿起了面前的茶盏。 上马宴后,各号房纷纷落锁,祝从之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默默出神。他想了很多东西,过去二十年一掷千金的豪奢,这一年来的落魄,还有池穗坐在青石上擦刀的侧脸,身上披着一层清冷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听见敲锣打鼓地声音,有副监试把考题送进来,乡试方正式开始。 祝从之在号房里住了整整三天,每日买二十钱一份的饭菜,写答卷一直到深夜。红烛并不明亮,有时青烟熏得眼睛酸涩,他揉揉眼,手中的笔依旧不停。他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三日光景一晃而过,第三日傍晚,祝从之跟随其他贡生一起,从贡院走了出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郑东和的书童大声喊:“公子出来了!”立刻有一群人围上来。 他淡淡撇了撇嘴,自顾往前走,刚走了两步,一抬头,蓦地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睛里。池穗穿着一身长衫,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围。看见他,池穗微微笑了起来,唇畔的梨涡一闪而过。 不知怎的,祝从之觉得眼睛微微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