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红月高悬。
狂风吞咬了三三两两的雪絮,吹拂军旗,破旧的大红灯笼,摇摇欲坠。不时有重装甲士兵,牵引烈性犬,快步巡逻长街。
顺宁公主若是被他们寻到,只怕比死还难堪!
魏紫巷子,谋逆军也不敢打扰的地方。
玉察的脸,大半掩在雪白厚实的兜帽下,仅露出个尖柔小巧的下巴,如水料上乘的羊脂白玉打琢,可供人把玩得爱不释手。
清瘦的身子,拢在宽宽大大的裘袍里。
虽然盖住了围度勾人的腰肢,可她一仰头间,自成氛围。
三分病弱气,更添清隽风流。
顺宁公主,从来是令人心神摇曳,失魂落魄而返的美人。
去年这个时候,玉察正围坐在宫榻上听戏。
膝盖上搭着慧妃娘娘亲手织就的狐裘,桌前,摆着文嫔娘娘送来的螃蟹小饺子、各色香果蜜饯。
窗外,皇弟吵着闹着要带自己去围猎,眉毛、头发被大雪染白,一屋子的娘娘们都笑了。
未婚的驸马送来烟花火炮,轰掣如雷,聚散分合,花流星坠。
那时景,可真好啊。
自皇叔带雄兵入京,以正乱之名,挟制幼年天子。
这是有史以来,最冷清的一个年节。
娘娘们囚禁在深宫,皇弟遭到皇叔驳斥“不似人君”,出行皆在监视之下,朝堂人心惶惶,形势紧张颠覆。
当晚,她被拼死护送出密道,身旁仅剩了一个李姑姑。半年来,每日躲避叛军的追捕,已经心力交瘁。
这一日,除了晨起喝过一口水,便再也没有进食任何东西。
李姑姑用干净的手帕,递上一块冰冷干硬的油糕,不敢唤她公主,只轻声说:“姑娘,您身子骨自小不好,再不吃点什么,可就真的撑不住啦。”
玉察自出生便天降吉兆,矜贵娇嫩的人物,娘娘们不时就抱在膝上呵护,兄弟百般疼惜。哪里吃过一点点苦头。
她知道,李姑姑为了给自己省这一点口粮,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她望着李姑姑枯黄衰老的脸,不禁心头微酸。
曾经管理一宫事宜,叱咤雷行的李姑姑,半年来忠心耿耿,一路跟随以命相护,风霜雨雪刀剑严相逼。李姑姑,恐怕也如一盏快耗尽的油灯了。
她将油糕推回李姑姑怀中,清楚李姑姑不会接受,于是,她低声道:“本宫,下令你吃。”
李姑姑一愣,旋即低头,止住了诚惶诚恐的泪花。
一主一仆走在魏紫巷子间。
李姑姑知道,这条巷子,只居住了一户人家——游府。
当今首辅大人游澜京的府邸。这可真奇怪了,怎么会来这里?
小公主这辈子,最怕一个人。
整个盛京,最大的鬼怪志异故事——游澜京。
他出身低贱微末,一步步血斗爬升,狠毒暴戾,贪婪无度,只会不择手段疯狂地追逐钱权。宫宴上,书房内,她从来不敢抬头看那个男人。
“姑娘,不能再往前了,再走,就是……”李姑姑瞧着玉察的脸色。
“不打紧,我就是来自投罗网的。”
玉察拢紧了裘袍,嘴唇毫无血色,眼神却清亮坚定。
风呼呼吹刮,裹挟了两三句从门缝窜出的议论。
“小天子自身难保啊,据说今日,他在池上泛舟,失足落水了,还好打捞上来,尚有气息。”
“宫里头的事,哪有什么意外。”
“往后这样的事,多得去了,少见多怪!”
三日前,皇弟失足落水,十个太医轮诊,方捡回了一条命,可是玉察清楚,皇弟水性极佳。
如果不是这桩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玉察还未意识到,宫里的处境,已经万分危险了。
“我一个无用之人,苟活下来,又有什么意思,逃亡的这半年,我每晚做噩梦,一想到他们在宫里受苦,我心如刀割,哪怕能跟他们死在一块儿,一同去地下团聚也好呢。”
“姑娘,可说不得啊!”
玉察的下巴,打落两行清泪,静静流淌。
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与亲人分离这么久。
“姑姑,我真怕,真怕皇弟死了,真怕我还未来得及见他们,他们就不知何时被人谋害了。”
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只有一个念头,再见亲人一面!
宫内,遍布皇叔的眼线,宫外,谋逆军严防死守,简直难于登天,能办成此事的,满朝文武,只有游澜京。
读书人的神,大魏三百年来才出了这么一个惊才艳绝的天才。
十九岁时,就过了全国三年大考,地狱级别的科举,第一甲第一名。
同年,夺下武举魁首。
盛京的朱雀长街,他在一年内,走了两遍。
官场沉浮中,他人缘极好,哪怕势同水火的党派,皆与他称兄道弟。
皇叔持兵进京,朝堂不知多少人倒霉下狱。偏偏他不仅没有被贬削,反而得皇叔笼络,权焰更甚。
“姑娘,此人立场不明,要万分当心啊。”李姑姑劝道。
说他是白,可是他大肆敛财,打压弹劾忠臣,说他是黑,可他在腥风血雨中,又屡屡出手保下清流能臣,弄得那些人万分诧异,摸不着头脑。
中立、混乱、邪恶,他始终站在一团黑雾中,让人看不清。
他或许会帮玉察,也或许下一秒就把她,转手卖给谋逆军。
“我总要拿这条命,去试一试。”她咬紧了下唇,不安好似晃晃荡荡的幽灵火。
玉察唯一的契机,便是今日,游府挑选婢女。
典当了最后一样值钱的珠钗,鼓鼓囊囊一钱碎银,双手递上了门房。
不一会儿,有人将玉察引进后廊。
李姑姑再担心,也只能揣着手,在门房外等候。
传言游澜京是个巨贪,果然不虚此言,这座府邸外部并不显山露水,内部修葺得异常光辉灿烂,玉楼金阁,奢侈繁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