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却似乎没听进去,她正望着前方歪歪斜斜拐来的马车,怔怔出神,“裴……是西眷裴氏?” 季瑶这才瞥见那灯笼上一个隶书的“裴”字。裴,自太|祖天启二十三年之后,凉州城就没有一户姓裴的人家了。 盖因十六年前的那场巫蛊大案,太傅裴慎蛊惑太子谋反,太子妃裴氏盗皇后兵符从之。曾经的河西望族西眷裴氏事败遭诛,除一府女眷之外,九族皆殇。自此,凉州无人敢姓裴。 云倾萝正是裴家大少夫人云氏的内侄女,因而裴家的事,季瑶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裴家是绝了后的。先帝盛安三年,天下大赦,云氏获准从养生堂抱养了一个男童,养育成人,重兴门楣。 那男童与云倾萝乃是青梅竹马,自幼生的情愫,临成婚时却被白祁抢了去,在京城闹了好大的一个笑话。 但,无论裴家以前如何以后如何,如今的杨氏该是不相熟的。可她却像疯魔了般,径直朝那疾驰飞奔的的马车扑了过去,大喜大悲地哭道:“是裴家来接我们了!是裴家来接我们了!” 马车越来越近,赶车的小厮拼命勒着缰绳,惊惶地叫道:“快闪开!” 季瑶气结,冲上前一把推开她,“你疯了?”电光火石之间,自己却被撞飞了出去,头磕在道旁灰石砖墙上,略微挣扎了一下,不动了。 被雪糊了半面的粉墙上渐绽出一树艳丽的花来,白雪红梅,格外鲜妍。 “阿瑶!” 叫她那一推,杨氏倒在雪地里堪堪避过了一劫,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 她连滚带爬地奔到女儿身边,拼命摇着她,仓惶大叫:“阿瑶你醒醒!醒醒啊阿瑶!” 没有回应,季瑶不省人事地躺在墙边,额上鲜血淋漓,渗入雪地里,蜿蜒盛放,红的渗人。先前赶马的小厮一瘸一拐地跑了来,探了探季瑶鼻息,长舒一口气,“还有救!” 又吼六神无主的杨氏:“还愣着做什么?把她抬到车上去啊!我带她去找大夫!” 杨氏这才如梦初醒,同小厮手忙脚乱地抬了季瑶上车。车外风积云繁,天空又飘起鹅毛大雪,墙上红梅,雪里车辙,俱被大雪掩去踪迹,天地间浑白一色。 * 却说州府衙门派遣的几个婆子原跟在后头,渐跟丢了人,因不知季家住处,只得灰头灰脸地回了候馆复命。 秦管事听说后,料想季瑶同杨氏先行回了家里,便也不怎么急,等雪停后重新派了人去寻。岂知等到了季家后,竟是大门紧锁空无一人,连杨氏用来哄骗女儿归家的小姑娘季棠也不见了踪影。对门的王大娘惊疑的从柴门里探出半个矮墩墩的身子来,问才知,不久前来了辆马车,接了小姑娘往城东去了。 天色渐黑仍一无所获。秦忌无法,只得领了候馆内侍奉的大大小小几百奴仆跪在候馆当口,等候昭王回銮。 犹是冰天雪地的时节,众人在雪中跪着,雪水渗进裤腿里,和皮肉黏在一起,结了冰碴,冰凉刺骨,却谁都不敢动。秦忌强撑着跪了一刻钟、几被冻在雪地中时,昭王终于回来了。 “殿下!” 待那抹身影出现在大门之外,秦忌老泪纵横地膝行至昭王面前,愧疚满面地哭道:“季,季娘子丢了!” 他将杨氏来寻、季瑶返家的事细细告知,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老奴也没想到,回一趟家人就丢了!按理说没这样的事啊……” 才伺候了亲王,没有名分也只是一时的事儿,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竟会有人不要? 丢了? 白祁眸中微紧,越过雪中战战兢兢跪着的上百余仆人径直往里走,亲去察看。宁缨脚步飞快地跟上,“殿下,属下近日倒是查到了些东西……” “说。” “……属下昨日查探过,那季家娘子脖子上那条项链,是柔然族中物,属下怀疑她是柔然派来的奸细,刺杀您不成,畏罪潜逃了。” 刺杀?白祁唇边掠过一抹自嘲。她的确是想杀他,不是顾忌着季棠,昨夜怕是已经动手了罢?又偏偏在自己故意遗下那个香囊后逃了……眼底一瞬阴沉起来,足下生风,步履飞快。 “大人!” 秦忌却急了,“选人的时候州府已经调查过她们的家世籍贯了,都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女,怎么可能是奸细!” “您就是借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把奸细往殿下身边塞啊!” 人可是他送过去的,若季瑶真是奸细,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他。 宁致也道:“若无证据就别胡乱猜测了,小夫人看起来也不是那样的人。” 你又几时近距离接触过她了?宁缨脸上微红,不甘心地辩解:“话虽如此,可属下打听过了,季姑娘家是八年前才迁到凉州的,这之前可一直住在与柔然接壤的西陲,谁知道暗中有没有往来。” 她其实有自己的私心。这么多年来主子头一回留女子在身边,想来是上了心的,眼下却逃了,他面上不显,心里指定不快。若是个奸细,也就不必挂心了。 顿了顿,见自家主子微沉着眉似有所思,宁缨试探性地道:“……属下去时季姑娘的娘和妹妹都在家中,不方便查她的屋子。要不……属下现在过去?” “我过去。” 淡淡的一声,昭王转身朝馆外漫天的飞雪里走。宁致宁缨讶然相视一眼,飞奔跟上。秦管事震惊许久,狠狠一拍大腿,“这下糟了!” 这哪里是不上心,分明上心得很呐! 浑浑沌沌地回过神,忙又加派人手去城里挨家挨户的打听,厉声训道:“都打起精神来好好找!就是将凉州翻个底朝天,也务必将人找到!”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月光映着雪光照得天色有如将晓,马蹄飞驰,沿途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 “就是这里了。” 破破旧旧的一间四合小院,正中一棵落满了雪的大杏子树,昭王主仆三人勒马进入院中,宁缨指了东边一间向阳的厢房与他,“殿下,这间就是季姑娘的房间。” 进到屋中,却还干净整洁。窗前一张破旧的老柳木桌子,镇着几块粗墨,几只秃笔。寒风蓬蓬地从破碎窗纸间送进来,吹得砚台下压着的毛边纸哗哗作响。 昭王取了那方砚台,原是压的张旧书稿,默了段南朝谢庄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字若芙蓉低昂,笔法清劲,醇古简净,法于钟繇,却与他清晨所见的卫夫人迥乎不同。 跟随而进的宁致吃惊地指着那张书稿:“殿、殿下,这,这……” 他们分明是来找季家娘子与柔然往来的证据,却如何,在这里找到了当今天子的手书? 还是说,一个边城民女,竟写得一手和陛下一模一样的好字? 无论是哪一种,宁致都觉得不可思议。 白祁眸底阴沉沉一片,持着那方书稿,面无表情地扫视,忽而用力揉作了一团。 上辈子他没能见她最后一面。等他星夜兼程、明知是陷阱还巴巴地从幽州战场赶回时,那愚蠢、冷漠又决绝的女人,已经因为怀了他的孩子,一头撞死在先帝棺前了。至死也不愿他见她最后一面。 然而一朝重生,还不及按照前世轨迹寻到那初见的雪夜红梅巷,她却已出现在周成献美人的府宴上,自作聪明地地扮作云氏,自甘下贱地做一件礼物,被送与自己……可笑,他何曾正眼瞧过那矫揉造作的女人? 她可真蠢。 可真能伤人。 分明恨毒了他,为了阿晏,也还是来了。 忆起那眉眼温润、湛然出尘的青年,白祁眸底的震怒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幽不定的悲喜。他闭目将眼底漫上来的沉哀敛起,紧攥素纸的拳松开了。 “你去告诉周成。” 片刻后他沉静至极的声音响起,有如松花落琴,清沉悦心,“此女意图行刺,今行逃窜,务必活捉。” “另外,通知沿路方镇备好补给,最迟四月,我们要返回洛京。” * 因着官府连夜张贴通缉文书,挨家挨户的盘问,于是这一夜,凉州城所有的民户都知道了官府送给昭王的美人出逃的事。城中一时戒严,人人自危。 城东长秋巷里一间两进的青砖白墙大院内,一名侍女奔至内院,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喊:“少爷,奴婢打听清楚了!那季娘子……” 屋中红炉燃香,一名风姿郁美的青年正立于书案前挥毫作书,落笔不急不缓,“出了什么事。” “……茗烟昨日带回来的那个很像表姑娘的季娘子,根本不是什么普通民女!她是州府送给昭王的礼物,无故出逃,恐其中有诈!” 青年人笔下一滞,眸色微沉,“果真很像阿萝?” 侍女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少爷还记着这茬!却也只得如实相禀:“眼下人还未醒,奴婢瞧着是有几分像……” 青年搁了笔,唇边盈起一缕淡薄微笑:“那就等她醒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