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近,自己呆兮兮的样子全在他眼睛里,二十年的功夫就这么白费了……
二十年前,老妈嫁给了许叔。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迟心正在炕头捡豆子。看到姥姥掉眼泪,她爬过去,再一次听到那句:“你妈不要你了。”
这一句,其实没什么关系,嫁不嫁许叔,她都没有爸爸妈妈了。直到几个月后舅舅把她送去京城,她第一次看到了妈妈的新家,很大,很漂亮的楼房。
那天,她拿着小铲子在楼下挖土,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黑色的大狼狗,直直地奔来,带着一股燥热的风扑在她面前。她是个早产儿,长得特别小,大狗几乎和她一样高,两只黑亮的大眼睛盯着她,嘴巴呲着狰狞的牙,喉咙里咕噜咕噜的。
迟心看着,眼睛一动不动,感觉自己的魂儿像一股烟从头顶冒了出去,飘得远远的。
“汪汪汪!!
大狗突然咆哮,她猛地被震醒了赶紧扭头。寂静的午后,楼洞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哥哥,白色的T恤在夏天的阳光背影处依然那么晃眼,天哪,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大哥哥来救她了!
可是,他只是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看着。迟心愣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的脸冷冰冰的,大热的天他整个人笔直不动,冰棍儿一样。突然想他可能就是姥姥说的那个无常,在角落里等着她死掉,带走。
迟心不敢后退,只能回头,大狗呼哧呼哧的,至少,是活的……
那天的晚饭桌上,她知道了这个大哥哥是人,是许叔的儿子,是她真的应该叫哥哥的人。她叫了,很大声地叫了一声“哥哥”!
第二天,她路过哥哥的房间,门开着,偷偷望进去。
好大的书架,好多书,好多漂亮的拼图和模型;床铺,书桌,落地书灯,都是白色和浅蓝色的,看起来特别整齐,特别干净,味道也好好闻。书桌上还有一个木头的小水车,好漂亮!迟心悄悄走进去垫脚够过来,呀,原来真的可以车水!还有音乐,好好听。
忽然,她后脖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回头,哥哥正站在门口,抱着手臂,看着她。当时只觉得心像一下子被摘走了,两手一哆嗦,噼里啪啦,木头小车和木头地板居然碰出了这么清脆的声音,铺了一地……
她缩在角落,水浸透了她的袜子,她尽可能地把脚趾往后缩,可是,好像也已经留下了她的味道。他还是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她。
这一站就是好久,好久……
小心眼儿是这么期盼那只大狗再出现,扑上来咬她一口,热热的,她就可以放声大哭。可是,没有。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全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俩。他不动,她就不敢动,只是……尿湿了裤子。
那是她第一次,有记忆尿裤子。
那天,妈妈让她跟哥哥道歉,说弄脏了哥哥的房间。迟心赶紧听话地跪下,像在舅舅家一样说了很多声“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真的对不起……”,可他好像惊着了,皱着眉就是不吭声,于是,她被妈妈一把拖了起来爆揍了一顿。
后来,她在阳台罚站。站了好久啊,久得感觉她的脑袋都要扛不动了,他终于走过来,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小心啊。”
她不懂,他是叫她的名字小心,还是……教训她要小心,反正她没敢动,也没敢哭。
夜里,发烧了,烧得红通通的,睁着眼睛。她知道隔壁就是那个哥哥,一闭眼睛,他就会出现,一闭眼睛,她就会……尿床。
再后来,妈妈又打了她一顿,屁股都肿了,但是她就是死死咬着嘴巴,再也不肯叫“爸爸”,叫“哥哥”。
妈妈不知道其实是哥哥不许她叫,他说:再叫,就吃了你!迟心拼命地点头,她从来没有那么相信过:他会吃掉她。像大狗一样。
那个夏天,她没过完就被送回舅舅家了。
几年后,她再去妈妈家,他已经不在了,说是搬去跟他妈妈住。他的房间还在,门关着。迟心再也没进去过,那里,是一个结界,只要靠近,她就冷。
许湛,也是一种结界。他是很多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伯乐上司,也许,他的整个世界只有很小的一小块在下雨,下雪,下雹子,而她,恰巧不小心就蹲在那里,长蘑菇。
现在,鬼使神差的,他又在眼前。
像那天楼道口的阴影,迟心觉得魂儿又从头顶开始往外溜,她都不知道该不该眨一下眼睛。
“怎么?不认识了?”
天……他的笑……
“嗯,哦,不,不是……”
“我是许湛啊,许叔的儿子,还记得么?”
嗯嗯,她赶紧点头。
“这么巧碰到。”
“嗯。”她努力咽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忙,还得给我加个塞儿。换机油,应该不会耽搁太多时间吧?”
“哦,不会不会。”
“好,那麻烦你了。”
“嗯嗯。”
嘴巴闭得很紧,似乎再也不会多说一个字。许湛看着她,笑了,“中午有午休吧?我来接你一起吃个饭。”
迟心愣了一下,有,还是没有?是有的,可是她一般都是一个香蕉或者一个苹果就可以了,可是,能说么?
她心里的每个字他似乎都听见了,亲切道,“饭总是要吃的,不走远,就在对面,好吗?”
“嗯,好。”
他走了,黑色风衣,精致潇洒的背影。迟心抬起僵直的手摸额头,全是汗。
他看到了吧?唉……
转身去戴工作手套,不知怎么了,手抖,手套变得很粘,半天戴不上。
中午……还得跟他一起吃饭??
这个念头就像个水龙头,一拧开,汗就又冒。
迟心!醒醒!现在不跑出去追他,那你整个上午就都废了,几个小时这么冒汗,会死人的!
一咬牙,迟心拽下手套冲上台阶冲着大厅喊,“刘师傅!我临时有事,出去一下,请假半小时!”
听到回应,她转头就奔出车库。左右张望,那耀眼的黑风衣正在不远处的路口等绿灯,她想大喊一声,可是不知道该喊什么。喊许湛,她不敢!喊哥,她更不敢!
只能撒开腿向他奔去,眼看着就要变灯了,迟心正着急,忽然,那男人像身后长了眼睛,优雅转身。
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几乎将她钉在原地。阴影里的白色和阳光下的黑色,二十年来,一模一样……
迟心的腿早就软了,魂儿也飘在头顶,晃晃悠悠,可她还是用力跑着。毕竟,早死,早超生。
“怎么了?”
等她站定,喘好气,他才问,好温和的笑容。
“我,我现在就有空。我们……咳,我请你喝咖啡?”
许湛笑笑,“好。”
……
周六的早晨,咖啡店人不多,买好咖啡,他们上楼找了角落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