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身体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所以初次相见,何文启对何清流来说,只是一个寻常的,陌生的老头。
然而过了这些日子,却对这个老头发自内心的亲近,就像出于本能,认定他是自己最亲的人。
何清流不知道这是不是血脉的力量。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两人朝夕相处,何清流能看出来,这个老头其实不懂怎么养孩子,但他在努力学,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有时见他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总忍不住想要搞事,然后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偷偷乐上很久。
心里一直叫他老何,但何清流知道,他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与身份,就是爷爷。
一声爷爷叫出以后,何清流紧紧盯着趴在地上的老头,心里方寸大乱。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想到前世,想到他从老君观回家的那一天,院里,屋里大片大片的血迹,满地尸体。
那一天何家除了他,被人灭门,他失去所有亲人。
虽然后来报了仇,但他们却再不会醒来。
何清流正要扑下床,却见何文启脑袋忽然动了动,然后艰难抬起,扯出一个笑脸,那笑脸因为疼痛有些扭曲。
他喘息几下,有气无力说:“清流乖,往里面去,别再摔下来,摔下来疼。”
何清流胳膊一软,瘫倒床上。
因为短暂晕厥,那声“爷爷”何文启没听见。
……
第二天,何文启热了羊奶喂完何清流,弓着腰艰难出门,片刻又回来,找了根绳子把何清流拴在床上。
何清流愣了下才明白这是怕自己又摔下去,忍住心里吐槽,目送何文启出去,眼神关切。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何文启拎着几包药材回来。
看情形何清流猜测他是摔伤了腰,应该卧床静养,但家里没有别人,也没亲戚,所有事还得强撑着做,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何家扎根这里三百余年,也曾开枝散叶,只是那位做过一品大员的祖宗定下规矩,家业只传嫡长子。
这么一代代传下来,到了近三代,何家香火不盛,何文启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往上的一些亲戚,要么已经搬离驻马村,要么关系已远,出了五服,所以还有来往的亲戚一个都没了。
何况“家业只传嫡长子”的规矩,让其他人对嫡长子一脉都心存怨气。
大概听到消息,陆续有人来探望,马大运道:“老何,要不我把孩子抱走养几天。”
何文启摆了摆手。
一个月后,何文启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只是腰比以前弯了些。
这天何文启买了酒,回家又炒了一盘花生,喝起来。
酒不是好酒,一块钱一大桶,菜也简单,只有一个。
喝酒的人有些沉默。
何清流心里奇怪,认识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老何喝过酒,看样子不像有啥高兴事,莫非遇上难事了?
一杯酒下肚,何文启把何清流抱过来放到腿上,一边轻拍他手背,一边说:“四年前,你姑就是在今天丢的。”
老头罕见哽咽。
我姑?我还有个姑?何清流已经知道他这一世的爹死了,娘走了,却从来没听说还有个姑。
“前两年公安局说发现了几个姑娘的尸体,让我去认认,我没去。”
“我就想,万一真有她咋办,我不去,就能一直想着她还活着,就能盼着有天她能回来。”
“我是有些重男轻女,关心你爹多些,我后悔呀,以前该多关心她的,不该对她那么严厉。”
“她想上大学,我没让她去,不是心疼钱,我是怕外头不太平,她一个姑娘家,我不放心。”
“早知道就让她去了。”
“晚了。”
……
“你爹不是不守规矩的人,从小做事就有分寸,小时候是有些顽劣,可大了以后很懂事呀,尤其你姑丢了以后更懂事了,他这么个人,怎么就偷跑去玩。”
“我就一直想,是不是也因为我管他太严,怕我训他,又怕我生气,所以在我眼前才老实,才懂事,其实心里是一直憋着的。”
……
“你娘是个好人,你姥爷那边不让她生,是她拼死才把你保住。”
“她其实不想走,我让她走的,她还年轻,以后日子还长,咱何家不能拖累她,以后你别恨她,要恨就恨爷爷,爷爷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