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晏没有说话。
于黑暗中,陆初景听到鳞甲与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音,在耳边被放大无数倍。他敏感地抬起头,朝床脚看了一眼,镇定道:“又变成人鱼了?”
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说话的同时,他已经看清了郁晏下半身的鱼尾。
陆初景半晌没有动作。
他无法判断此刻郁晏有没有攻击人的意图,又担心自己率先做出任何行动都只会适得其反,只得安静地等待。
他们相隔咫尺,鼻尖蹭着鼻尖。
明明两个人都不需要呼吸,陆初景却偏偏产生了一种冰凉的吐息喷洒在自己脸上,他们呼吸相闻的错觉。
郁晏越贴越近了,发梢垂落在脸上,蹭得他略微发痒。
陆初景一动不动。
他记得先前郁晏说过,在人鱼状态下他是能听懂自己说话的,于是低声喊他的名字。
“郁晏?”
人鱼略微张开嘴唇,似乎在回应他的呼唤,发出了韵律奇特的声音。
床头的小夜灯“啪”地破碎,玻璃灯泡跌落在地。
这动静听起来,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拼命敲三角铁,声音又清又脆,当然主要还是大。震耳欲聋,让人恨不得从此没有耳朵这个器官。
陆初景:“……”
他叹了口气,为保证其他物品不遭受无谓的伤害,尤其是自己的耳朵不遭受更多的摧残,只得闭上嘴巴。
陆初景起身,拖着人鱼进了浴室。
鳞片与地板刮擦的声音仿佛群山崩落,风雷齐响。
陆初景耳膜发痛,面无表情地把人鱼丢进浴缸里,开始放水。
水流飞溅,落在他耳朵里则是海潮奔涌,声势浩大。他仿佛在这个小小的浴室里听潮,震撼之情难以言表。
郁晏丝毫不受影响,耳鳍向后展开,细却坚硬的骨骼支撑着它们如同翅翼般伸张,无意识地抖了抖。
水流没过腰际,郁晏看上去似乎满意了。
他伸出手,掌心紧贴陆初景的背部,相当自然地把人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睡觉时陆初景穿了四角沙滩裤,因而一入水,腿部皮肤直接贴着郁晏尾巴上的鳞片。他颇感不适,撑起手臂往后仰,几乎是半躺在浴缸另一端,背部紧紧贴着人鱼的尾鳍。
郁晏犹不满足,轻悄悄地卷起尾鳍,覆盖在陆初景背上,最尾端透明的鳍朝向两边,刚好从陆初景两侧肩头垂落,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不知是不是人鱼尾巴的特性,陆初景感觉到似乎有冰凉的黏液沾在自己背上,顺着衣物织料跟皮肤之间的空隙滑落,不由得骤然产生一种被蟒蛇绞缠的错觉。
尾鳍带起水珠低落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仿佛某种危险的昭示。
陆初景心底瞬间产生一种凉意,从脊背下达尾椎,似乎自己正处于命在旦夕的危险中。
假如他还是人类,此刻应当心脏狂跳,肾上腺素加速分泌,整个人极端紧张。这是非常糟糕的体验,就好像人鱼完全处于食物链顶端,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
这种感觉惊人的熟悉,就像是在研究所面对那条雌性人鱼的时候,他被控制着走向水池,全然无法掌握自己的身体。
对他而言,最深的恐惧,来自受人摆布、无力自控。
明明上次郁晏变成人鱼的时候,他都还没有这种感受……为什么今天会产生发自心底的恐惧?陆初景冷静思考。难道郁晏两次变化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他很少做没有证据的猜测,此刻一面注意着郁晏,一面分神回想。
郁晏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也感觉不到陆初景肢体僵硬。他按住怀中人的后腰,尾鳍顺势前推,迫使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姿态无比亲密。
似乎从这个行为中获得了满足,郁晏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声音。他凑得更近了,鼻尖磨蹭着陆初景颈部的皮肤,忽然舔舐了一下。
这个动作不含别的意味,就像动物通过类似的行为来确认气味或打上标记一般。
陆初景只察觉到冰凉柔软的触感,一瞬即逝,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到底是什么,身体就先理智一步,开始了细微地战栗。
这更类似恐惧,他的意识不清楚代表着什么,但身体率先反应过来,他被捕获、占有或者其他类似的形容——
陆初景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颈项。被人鱼舔舐过的地方有轻微的痛感,伴随着细密的小点……是伤口么?
他无从分辨。
一股剧烈的疼痛骤然从那里蔓延开,迅速地流窜到四肢百骸,仿佛一寸一寸灌注进了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陆初景的身体在本能地排斥,因而才会那么疼。但是外来物仍旧迅速地扩散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带着无比强烈的侵略性。
太疼了……
陆初景恍恍惚惚地想。
他再也没办法思考为什么这次郁晏变得那么令人恐惧,思绪仿佛被揉烂搅碎一般,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巨大的痛苦湮没了他。陆初景本能地拱起脊背想要蜷缩,以抵御似乎永无止境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勉力控制自己不要泄露出声音。
他可以忍耐,身体的痛苦并不是最难以忍受的东西,总有结束的时候。
陆初景眼神空茫,眼前忽然闪过白惨惨的灯光,四面八方挂着冷笑的人群,以及最后一晃而过的熟悉面容。
“老师——”他哑声说。
疼痛终于超过了陆初景能忍受的阈值,眼前的一切消失殆尽,他沉入黑暗。
-
再次醒来的时候,陆初景一个人躺在床的正中央。他意识还有些模糊,坐起身来扶着头回忆了数秒,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随即,陆初景环视一周。
郁晏不在房间里,先前破碎的小夜灯已经恢复原样,似乎有人给它换了灯泡,此刻暖黄的灯光正照耀着每个角落。
陆初景的目光在小夜灯上停留了片刻,心里略微放松下来。
知道换灯泡,想必郁晏已经恢复了。他不用忧愁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楼里的居民是不是已经集体奔赴黄泉,还算省心。
揉了揉额头,陆初景下床穿好拖鞋,往房间外面走。
客厅里漆黑一片,他看到沙发上有个人影,脚步一滞。
没等他想怎么办,郁晏低声开口:“……对不起。”
陆初景:“……”
他打开灯,无奈道:“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好玩吗?灯都不开是准备吓谁呢?还对不起,你确实对不起我,都给我造成心理阴影了。”
郁晏报之以沉默。他非常小心地看了一眼陆初景喉结右侧的伤口,优越的视力让他能够看清那一片细小的血洞。
那是他造成的伤害。
郁晏眼神晦暗,视线跟随着陆初景,看到他去倒水喝,仰起头时因为不适而倒抽一口气,痛得眉头都皱起来。
他心里泛起一阵隐秘的难以形容的感受,就像人类失去空气一般窒息。
郁晏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忽然想:他给陆初景造成了伤害和疼痛,为什么不以自己的伤害和疼痛作为补偿?
就该这样。
人鱼都是这样的。
他才有这个念头,指尖便倏然弹出钩爪。
先前郁晏觉得钩爪是令人厌恶的,代表了自己变成迥异于人类的怪物,此刻却理解了它是多么地令人愉快。
只要轻轻地划下去,不论是手腕或者颈项……他就可以感受到剧烈的痛苦。
跟陆初景一样的痛苦。
郁晏出神地想了数秒,径直伸出手腕。
陆初景喝完水,眼角看到客厅里郁晏的异常举动,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正奇怪着,就见到郁晏在自己的手臂上竖直划了一道线。
陆初景:“……?”
没等他问,锋利的钩爪过处,皮肤随之破裂,浅蓝色的液体立即涌了出来,顷刻间滴落在地板上。
陆初景:“你在干什么?!”
他水杯都顾不上了,匆匆仍在水池里,也不管摔没摔碎,几乎是下一瞬间就到了客厅里,难以置信地看着郁晏。
“我让你受伤了。”郁晏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所以我也应该痛苦。”
陆初景满脸惊异,一时顾不上去思考郁晏到底是什么意思,语速极快地说:“疯了吧你?家里没有包扎的东西,你这么失血不得去医院啊?你的血为什么是这个颜色,去医院能有适配的血型么?根本输不上血!万一休克了怎么办?”
郁晏摇摇头:“没关系。”
正如他所说的一样,贯穿整条小臂内侧,足有三十公分长的伤正在迅速愈合。如果不是地板上还残留着颜色奇特的血迹,根本看不出来数秒前曾有这么严重的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