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金蓝色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带着专注和动容,眼神自睁开的那一瞬由锋利逐渐柔软,会让人被其中波涛汹涌的深情吸引,很轻易便沉溺其中。
周无归就是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逐渐沉沦,直到他的双手扒上大木桶的边缘他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竟然不知不觉脱离了轮椅,靠双手撑住木桶的边缘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被蛊惑了?!
周无归心中警钟大作,此时,耳边尽是哗啦啦的铁链抖动声,他忙向那悬吊处看去,就见那金蓝色眼睛的男子,正双手后扬,拽住肩上的铁链企图蛮横地把它们硬□□——
“快住手!”周无归看着都替他疼,不由出声阻止。
男子像是没有听见,动作并没有迟疑,周无归却着急地加大了声音,然而他一句话还没喊完,就听到两声清脆的巨响,竟然是男子徒手捏碎了铁链的环扣!
周无归愣住。
紧接着,男子的手臂换到腋下,将剩余的两根铁链也捏爆了。随着铁链落下,水花四溅,翻卷而起的水花泼了周无归一脸,他连忙撸了一把,却又愣住,伸出舌头舔了舔,竟然是咸的。
周无归伸出手又鞠了一捧水,还没尝就听到一声哗啦的水响,刚刚还在水桶另一边的男子瞬间就出现在他眼前——‘呀!’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脸,周无归被吓得小声惊叫。
那张脸的主人却裂开嘴笑了笑,终于说了第一句话:“这只是普通的盐水。”
周无归听出了话中的遗憾,瞬间被勾起记忆,说:“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和皇兄——不,是现在的皇帝陛下,一起喂养过一条人鱼,他最喜欢的东西也是海水。”他说到这里,目光柔和,头却低了下去,再抬起时他望着眼前的这张脸,道:“他的眼睛也是金蓝色的。尾巴也是金蓝色的。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他摘掉面具会是什么样子——”他说到这里,抬起了手,小心翼翼地接近男子的脸,直到指尖触碰到男子的脸颊,而男子并没有反感,反而是眼神随着他的碰触柔和下来,他甚至也伸出手,也小心翼翼地抚摸周无归的头发,还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
一股久违的被周无归珍藏在记忆中的安全感涌上来,那是他很小的时候,一条人鱼给予他的,他后来才知道的父爱。这令他放下心,继续道:“今天,我想我应该找到了答案。”
那一刻,近在咫尺的脸上,那双金蓝色的眼睛缓缓合上了。但是,周无归掌心下皮肤的颤抖依然暴露了此刻这名男子内心的情绪是何等炸裂的状态,很快男子轻轻抬起手抓住了周无归放在他脸上的小爪子,同时,他睁开了眼睛——
双目赤红!
他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金蓝色的眼睛,也不是金蓝色的尾巴!”
一阵巨大的水响,一条金红色的鱼尾赫然抬起,带起一串串淡红色的水珠,打湿了大片地面。
“好好看清楚,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只剩下冷酷一种情绪。紧接着那尾巴收回木桶里,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再度泼了周无归一脸,像是要将他泼醒似得。
周无归却突然大喊:“我不信,我一个字儿都不信!你就是踏月!你就是!”
“我说了你认错了!”
“我没有!”
周无归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他双手抹眉开出一个红圈影,甚至大喊了一声‘踏月’!红光圈中出现了很多画面,有些是他五岁之前被踏月抱着泡在水族箱里学游泳的画面和唱歌跑调被踏月和小皇帝无情嘲笑的画面,有些是他从没看见过的景象,其中出现最多的竟然是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那人长得有几分像周无归,他明明在流泪,却还在亲吻另一个男人——
就在周无归即将看到另一个男人的脸时,木桶里的人鱼突然再次凑到他眼前,两人几乎鼻尖相抵,人鱼脸色不悦,沉声问:“你在干嘛?!”
红光圈就此中断,周无归却更加有底气地说:“你就是踏月。”
“踏月已经死了。”
周无归没想到人鱼会这样说,整个人都愣住了。人鱼似是不忍看他,撇开脸,又背过身往木桶另一边游去。
周无归忽然大喊一声:“这更不可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是我的阿父,我有权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如果你真是他的同类!”
人鱼的背猛然一僵,在周无归说出‘他是我阿父’这句话时。紧接着,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第三次扑到周无归面前:“你刚刚说什么?”
周无归被人鱼此刻的表情所摄,呐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竟然把这件事告诉了你,”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压住了极大的怒火,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周无归下意识后退半步:“全,全皇宫……”
‘砰’地一声,木桶中爆开一个巨大的水球,人鱼突然竖尾而起,竟有一丈多高,他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但是尖利的牙齿和锋利的指甲却还是自唇、指间冒出,同时,周无归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睛变成了红色!
他发怒了!
周无归不明原因,但结合两人的对话仔细推敲,还是能推测出他生气的原因是‘有人把踏月是自己父亲的事宣扬了出来’——难道在这条人鱼眼中,这也是件丢人的事吗?
周无归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他望着人鱼,说:“你不愿意告诉我就算了,反正我为自己能做他的孩子感到骄傲!我绝不允许有人把这看成是丢人的事!就算是人鱼的同类也不行!”
周无归说话的时候,人鱼也在失神地小声碎碎念:“……全后宫都知道了?不是只有几个太监……又是谎言,都是骗子……”
周无归见人鱼双眼再次赤红,状况很是不对,连忙又大喊‘踏月’,然而人鱼只是抬起赤红的双眼将头转向了他,并没有恢复的迹象。周无归却无比清晰地预感到了危险地靠近,他顾不上开红光圈窥探,也无法做到立刻冲到他近前,但他的声音可以即刻传达,所以他喊出了珍藏了十八年的那个称呼——
他喊:“阿父!”
像是一句咒语,人鱼的身体都因此剧震,眼瞳的颜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红和蓝交替闪动,之后他像是累了,身体缓缓沉下来,沉入了木桶中。
周无归坐回了轮椅上,操控着轮椅滑到那头,探身看去,与昂面躺在水里的人鱼,隔着一层水对视。
两人都没再说话,却又好像说了千言万语。
人鱼吐出一串气泡,明明没有声音从水下传出来,周无归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答道:“今天有一条黑鱼被带到冷宫门口掀鱼鳞,我沾了他的血水,腿上长了一层膜,我以为他在这儿。”
哗啦一声,是人鱼破水而出,他显得有些激动,一把拉住周无归的胳膊说:“长膜了?我看看。”
周无归掀起裙摆却抬不起腿,人鱼倒是灵活,探出去上半身,凑近了看,之后又碎碎念道:“怎么才这么薄一点?”
“这是什么?”周无归追问。
人鱼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应该是尾鳞就——”
“尾鳞?!”周无归瞪圆了眼睛,“我真的长尾鳞了?!太,太好了!”他感动得要哭,到把人鱼那句‘就是有点丑’给堵了回去。
人鱼却望着他的轮椅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沾了血才长出来的?”
见周无归点头,人鱼就背过身去,撩开那头蓝黑色的长发,将后背上的两个插在蝴蝶骨里的铁环露了出来。
“替我拔掉。”他说。
“不行。”周无归拒绝道:“我下不去手。你会疼死的。”
人鱼便没再言语,而是飞快地抓住了两根铁环上的半截铁链,以极快的手法,在眨眼之间像拔萝卜那样将钉入他身体的铁环拔了出来,瞬间血流如泉,大木桶中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瞬间染红。
“赶紧止血!”周无归急得立刻撕扯裙摆。
“不用。”他说着,从腰间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只金蓝色的小瓶子递给周无归,说:“把这里面的水,替我倒在伤口上。”
周无归连忙照做,那伤口竟然真得慢慢愈合,看得周无归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这个,这是?”
“这是蓝药水,在鱼人街的酱油铺里可以买到。先不说这个,你先到木桶里来。”人鱼说着向周无归张开手臂,周无归也没有迟疑,顺势就扑到了他怀里。